貞觀雲記 第66章 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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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李智雲嘴上念叨著：「百年首烏,花甲茯苓,千年靈芝，冬蟲夏草——」卻感到一陣睏乏襲來。
「冬蟲夏草是什麼？」
李智雲張了一個哈欠，慵懶的說：「一種仙草，冬天是蟲子，鑽到地底下過冬，夏天再鑽出來變成草，吸收天地靈氣……」
「有這種東西嗎？」楊廣稀罕道，
李智雲的眼皮開始打架，畢竟昨夜根本就不怎麼睡，他已經聽不清楊廣的問話，迷糊道：「沒什麼太大的用，就是強身健體，固魂守魄，延年益壽……」
不能睡，不能睡，這是楊廣的龍床，睡著了就要掉腦袋了，可意識仍在一點點的消散。
「智雲，那裡有這種仙草啊？」楊廣追問道，卻沒有得到回應，他猛得坐起來，扯掉眼上覆蓋的絲巾，卻看到李智雲已經沉睡不醒了，不由得輕笑起來。
忽又想起眼疾，他眨眨眼睛，果然恢復如常了，不由得暗叫神奇。
李智雲的神智還在努力抗爭著睡意，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向他慢慢轉過身來，然後揮揮了小手，「玉珂！」他嘴上輕叫道。
正在床邊整理衣服的楊廣，聞言一愣，俯下身子，問道：「智雲你說什麼？」
李智雲鬼使神差的又叫了一聲，「玉珂。」
楊廣這次確認了，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玉珂？這有點意思。他邁步走到門外，左右沒有人守衛，連宮人內侍也遠遠地站在幾十步之外……
他連輕咳了一聲，魏六立刻從一個柱子後面閃出身來，快步走到他面前跪倒，卻不出聲。
「你這奴才眼睛好的比朕還快？」楊廣用目光審視他。
魏六連忙說道：「奴才命賤，身子皮實。」
楊廣嘴角露出微笑，他知道應該是自己和李智雲聊天，太過專注了，所以忘了時間。輕輕活動著手腕，他問道：「段文振到了嗎？」
「回陛下，段尚書他們都在兩儀殿等了半個時辰了。」魏六回道。
楊廣點點頭，又問道：「玉珂來過嗎？」
「回陛下，玉珂皇女在佛子給老奴治病的時候來過，她聽說老奴病了，過來看一眼，沒待太久。」魏六回道，玉珂皇女的身世坎坷，從小一直由魏六負責照顧，兩年前才交給王貴妃。
「你起來！」楊廣說道。
魏六連忙起身，貼近皇帝，豎起耳朵聽著，他以為楊廣有機密的事情要吩咐，卻沒有想到楊廣一抬手，將門帘掀起來，他望了過去，頓時吸了一口涼氣，滿臉驚異的望了楊廣一眼，就立刻垂下頭。
「看見了？」楊廣神色嚴厲的說道，他知道對方不敢回答，於是直接吩咐道：「現在去把智雲抱出來，送回唐國公府，這件事情，你親自做，不許講給任何人，明白嗎？」
「奴才，明白！」魏六回答一聲，立刻鑽進了內殿，將李智雲抱了出來，大步向外走去。
楊廣也放下門帘，直接走向外殿洗漱更衣去了，他剛剛離開，內殿的長廊深處就閃出一個身影——木乙手裡托著一盤珍珠，緊鎖著眉頭。
……
長安武功縣竇家
竇氏有些窘迫的坐在議事廳之中，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驅散了身體的寒意，卻不仍平復內心的慌亂。
大哥竇抗一大早就從長安回來，據看見的護衛說，竇抗連他那輛常常引以為豪的大馬車，都沒有坐，而是直接騎著馬一路狂奔的回家，剛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將她找過來，說是有急事。
能有什麼急事？上元節將近，竇家也需要錢——儘管這是她的娘家，大哥竇抗對她最親，可一向自立、好強的她仍是覺得羞愧……似乎連旁邊侍立的婢女，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陽光升起來的時候，竇抗仍舊沒有出現，屋子裡的寒氣被溫暖軀散，讓她感覺舒服了一點，於是目光開始四下游弋，這座議事廳很大，寬敞壯闊得令人感到冰冷，空洞，但若是竇家各房的人來齊了，仍舊會擠成人滿為患。
但竇家很少會召回所有的親族，在她的記記里，只有兩次。
一次是楊堅受禪，當時家主竇熾就坐在正中的位置，自己則是唯一可以靠近他的女子，大哥竇抗則只能瑟瑟發抖的站立在角落，他沒有資格向前，因為他的母親是楊堅的姐姐……
竇熾拒絕在禪讓詔書上簽名，讓竇家的主戰派受到了鼓勵，竇家當時雖然沒有太多的兵權，但十二衛里的將軍們，哪一個不是曾隨竇熾出生入死的舊部？朝堂的文臣，誰沒受過竇家的恩惠？
只要他呼喊一聲，楊堅看似乎堅固無比的陣營，就會瞬間崩塌。
那天的氣氛始終充斥著憤怒的味道，他們都在不停叫嚷，每個人都在說，不停的說，連自己也揮舞著小拳頭，要求家主起兵誅殺楊堅……
她至今也無法理解竇熾的最後決定，但當時，她卻相信那個睿智的老人，肯定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可——老人始終沒有表態，直到在太陽偏西了，才滿臉疲憊的說：你們各房自己做決定吧！
這種選擇的後果，就是血流成河。竇恭，竇戰，竇豐……父親竇毅，還有自己的二哥竇賢，三哥竇則，死了，全死了。一個又一個的消息傳來，她的悲傷就如河水流淌，連綿不絕……
竇熾這個家主，卻始終默不作聲。
整個過程像是一場悲壯的史詩，最後的謝幕卻是出人意料，一萬禁衛軍，將竇家的祖宅，團團圍住，水泄不通……
皇帝點名要家主將自己交出來，因為宇文邕是她的舅舅，她的身上流著宇文皇室的血，
於是，那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邁著他沉穩的腳步，用枯瘦的手領著她，勇敢的站在了皇帝的面前，大聲的宣布：「這是我竇熾最疼愛的孫女兒，誰想抓她，就上前來！」
她清楚看到，皇帝臉上的肌肉，劇烈的抽搐了一下，因為他身後——所有的禁軍都不約而同的，向後退了一步。
竇家家主竇熾封太傅，為天子之師，督導百官，封大將軍，位列三公之上……這就是最終的結果。
第二次，五年後，是竇抗成為家主。
這次人少了許多，但仍舊有人連座位都沒有，只能站在最後面。
這次大兄竇抗，終於可以坐在自己的身邊，這時的他，已經是陳國公世子，儀同三司，領岐州總管，而且受到皇帝的寵愛和信任……
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仍是偷偷摸摸，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因為他的母親是殺父殺兄仇人的姐姐，自己始終不能放下這份仇恨，因此也始終沒有給過他好臉——
不光是她，家中子弟也都認為他是裙帶之臣，所以也沒有人看得起他，竇家的爵位無數，但要靠自己本事拿來的，才會受人尊敬。
誰都知道家主竇熾活不了多久了，他已經下不來床榻，只能讓人抬過來，勉強靠坐在像征家主的位置，劇烈的咳嗽，喘息……所以，這次的會議很短。
短到只有一句話，老人努力控制著聲音的顫抖，說：「竇抗繼承家主之位。」
全場靜寂無聲。
她看到竇抗的父親——竇榮定不可思議的神情，她看到家主的兒子竇茂，竇盛，竇深錯愕的眼神，她看到僅存的元老竇節慾言又止的樣子，還有大兄竇抗呆呆傻傻的模樣。
還有心碎成灰的自己——她本來寄希望，新家主能帶領竇家推倒立足未穩的大隋王朝，為父親，為哥哥們，為舅舅，為母親……報仇！
楊堅，這個名字，每天都會被她咬牙切齒的詛咒一萬次，因為他殺光了自己每一個親人。
老人把竇抗招到自己的身邊，讓他握住自己抖動不止的手，在家典上寫下了這句話。硃砂記下，鬼神見證，誰也不能再更改……
眾人散去，老人被抬走了，空蕩的大廳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眼中噙著淚花，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久久不動，直到淚流滿面的大兄過來，在她面前叩首，哽噎的說：「對不起。」
一個月之後，雀屏中選，她嫁給李淵。
……
竇氏將目光鎖定那本書，它就放在家主位置的桌案，陽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走了過去，跪坐在桌案前，凝視著它。
書是羊皮紙做成的，年代久遠，紙張已經成一種淡淡的金色，有半尺厚，所以不能裝訂成冊，只是在每個書頁的左上角，打了一個洞，用金絲串起來，防止散落。
字跡是用硃砂寫成，每一筆都浸透鮮紅，它的正式名字叫竇族家典，但三祖竇熾卻一直稱它為血淚書典，它記述了整個竇家的歷史，或者說半個華夏的血淚歷史。
從秦末亂世，到西漢初年，從東漢崛起，到三國亂戰，再從避禍匈奴，到一力扶起北周，以及後面的楊堅受禪……
在長達千年的歷史舞台上，每一代，都有竇家的兒女展示他們英姿，他們用自己的血淚記載著這個家族的興衰。
記述最多的是竇猗房，足足有十頁之多，她使竇姓第一次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她的一生也堪稱傳奇，從小小的宮人，最後成為漢文帝的皇后，漢景帝的太后，漢武帝的太皇太后，並一度執掌大漢王朝的權柄，最後還險些廢掉那個被萬古稱頌的漢武大帝……
竇氏小時候認真研讀過十頁紙里的每一字，曾經她也想成為那樣的女人，輔佐皇帝使四海平靖，萬邦臣服，讓這天下眾生都能豐衣足食，平安喜樂。
但是她知道這只能是一場夢，因為家規不允許，未來自己的丈夫，可以是親王，可以是大將軍，可以是宰相，甚至可以是紈絝……但唯獨不能是皇帝，連太子都不行。
然後就是竇嬰，也有九頁，他是竇家的另一個驕傲，因為曾經反對竇猗房，一度被稱為竇家的叛逆，甚至被除名，被家人唾棄，然而他終究彪炳史冊，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故事，也讓後世人爭相效仿。
他一生忠誠漢室，為朋友赴湯蹈火，最後卻落得被漢武帝斬首的下場……可魏其侯竇嬰終究是在史書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
自從他之後，竇家就有了一條規矩，每一代人總要有一個人反對家主的決定，站到整個家族的對立面，這也是竇家可以傳承千年的原因。
字數最少的，反而是歷史上最負盛名的竇憲，只有四字，勒石燕然。
是的，武陽候，漢朝大將軍，總攬天下兵馬，位列三公之上，橫掃漠北，滅掉匈奴王庭，結束了自春秋戰國時代，就無法杜絕根治的北患，並將匈奴殘餘勢力，趕到歐州的竇憲。
在家族的歷史上只有這四個字，仿佛除了這四個字之外，竇憲輝煌的一生，就再無可以記載的東西。但這四個字，也道盡了他一生所有的榮光，足矣輝耀整個歷史長河。
竇氏知道，從他之後，竇家的家規里，就多了一條，不養家臣。
其次是竇武，只有七個字，除閹黨，失敗被殺。
前人書寫的歷史上，對他的讚譽無數，品德高尚，性情正直，清徵素范，坐鎮雅俗,舉賢任能，忠漢衛國……在家史里只剩下短短的七個字。
竇家家規里也自此規定，竇家的女兒，不嫁皇帝，連儲君都不行。
竇氏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翻開了這本書，打到最熟悉的那一頁，竇毅。
略過前面的早已爛熟於心的記載，直接看到最後，
竇毅、宇文瑩，生三子，
長子，竇殊，成都公，武衛將軍，隨武帝宇文邕討伐北齊，殉國鄴城。
次子，竇賢，平威公，兵部侍郎，反對文帝楊堅受禪，開皇元年，被賜毒酒。
三子，竇則，安懷公，鄴城令，開皇元年，隨尉遲炯起兵，兵敗自殺。
生兩女，
竇子娘，嫁懷義郡公裴弘策，生子裴行方，生女，裴音，大業三年病亡。
竇子磯，雀屏中選，嫁唐國公李淵。生子，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生女，李秀寧。
竇氏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著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眼淚止不住的滾落……
【感謝各位讀者，之前因為成績慘澹，沒有好好寫，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喜歡，以後我一定認真完成作業，絕不敷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