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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刺目的陽光中,宮殿屋頂上,覆蓋的積雪開始的融化,順著屋檐滴滴答答墜落在地面上,再濺射出來,慢慢匯集成涓涓細流,到處都是濕漉漉泥地,
每一腳踩下去都會打滑,身體搖搖晃晃之後,就會留下一個長長的、可笑的滑痕,一灘黃泥就會粘在靴子底上,黏糊糊的讓人生出噁心的感覺。
李淵低著頭走向殿內省,一步,兩步,三步,然後會停下來甩甩靴子上的軟泥,再次邁步……
這座長安皇城其實一直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除了太極宮正殿,其他的地方並沒有鋪設石板路,仍舊只是蒸過的黃土,只要雨雪的天氣,簡直比鄉村的小路還要難行。
他走在泥地里,有些沮喪,有些悲哀,在遠處雄壯巍峨的宮殿襯托下,他本來高大的身體,也顯得異常渺小,就如同當年一樣……
仿佛走了很久,很多年,他還是在這泥濘中跋涉,他仍舊是那個苦難者,仍是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中,磨礪,跋涉——
如果這是宿命的話,他只想問問,這宿命的結果到底是什麼,三十年彈指一揮間,詩人們說的好容易啊,對於李淵來說,卻是無比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著他的心血,而現在他整個人都快被熬幹了,卻仍然看不清未來。
很多人都只看見他,當年在楊堅面前的風光,卻很少有人知道父親死的時候,他只有六歲。六歲啊,就和李智雲現在一樣大,而八年之後,楊堅才登基稱帝,現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已經沒有人記得,這八年的時光——
熬……是什麼?
那是父親臨死前吐出的鮮血,那是四叔死不瞑目的眼神,那是母親的悲嚎,那是哥哥無情的嘲弄,那是宇文邕魔神般獰笑,那是韋笑寬輕蔑的唇角,那是宇文憲漫不經心的撇嘴……
而那時的他什麼都沒有,只有每一次都把牙齒都咬出血來時,強擠出的微笑。
可是楊堅就是好人嗎?熬,繼續熬……
那是楊堅虛假的偽善,那是獨孤伽羅戒備的神色,那是高熲毫不掩飾的白眼,那是蘇威沉如陰雲的面容,還有那個永遠站在陰暗角落,用毒蛇般的眼睛打量他的楊素。
楊勇是個這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但不是對方有多看重他,只是因為那是個率真的人,從不掩飾自己的喜歡和厭惡,所以根本沒有資格角逐這場權力的遊戲,雖然明明知道他遲早會死——但在他死的那一天,李淵還是偷偷地哭了一場,或者只是因為他對自己笑過吧!真誠的那一種。
竇氏是個極善於偽裝的女人,讓人很難看出她的真實心思,但其實在愛與不愛之間做判斷一點也不難。確信了這一點之後,他開始納妾。
楊廣的眼睛裡永遠帶著嘲弄,倒不是針對他,這是一個自負到極致的人,除了他的自己,誰也入不了他的法眼,可一旦有人進入了,他就會嚇得驚慌失措。
他始終沒有長大,一直做著不切實際的夢——這是李淵內心中對這位表弟做出的公正評價。
可他是皇帝——還能怎麼辦?
熬吧,繼續熬……
李淵感謝上天,給了他滿臉的皺紋,還有被皺紋擠壓成一條縫的眼睛,讓他可以看清鄭元壽的皺眉,看清韋雲平的嗤笑,看到竇威的不屑於顧,看到竇軌的傲慢無禮,看到獨孤懷恩的兇惡,看到太原王家的鄙夷……
沒關係,我可以繼續熬下去,再苦不會比六歲那時候更苦。
可現在卻要面臨艱難的選擇。
他認為只要楊廣活著,李閥乃至整個關隴貴族,都沒有出頭的日子,只會不斷的被削弱,直至消亡……
只要看看這些朝廷重臣就知道,裴矩是關隴人,卻是出身北齊,和關隴集團沒有任何關係,裴蘊也是如此,區別就是他出身於南陳,宇文述恨不得關隴貴族都死光了,虞世基是新貴,江南士族的代表……
只有蘇威算是關隴集團的老人,可他是一個做事的人,皇帝怎麼說,他就怎麼幹,不敢有絲毫忤逆,所以職位最高,但是卻最沒有話語權。
關隴一系的貴族,已經完全被排除在帝國的決策圈之外,讓這些曾經為北周、為大隋建立,流血流汗的貴族們非常不滿,這就讓具有野心的李淵看到了機會,一絲絲機會,取而代之的機會。
是的,整個大隋,就像是一個壞透了的桃子,外面看著只是有些皺皮,其實裡面已經完全腐爛了。
這點所有關隴貴族都知道,現在只不過是誰也不願意當出頭鳥,卻都想著坐收漁翁之利,但這種煎迫繼續下去,總會有人忍不住的,李淵有的是耐心,他忍得住,可以慢慢等下去……
李智雲的出現卻讓一切改變了。
這不再是熬了,不再是等機會了,而是另一個選擇……
他明白楊廣今天的意思——李淵,你不是想要富貴嗎?
來,只要貼上朕的標籤,朕就給你富貴,今天就是讓你看看,其實當皇帝並不好受,所以只要你肯混吃等死,你李閥就有一個穩定的未來,佛子就是朕的保障,不論他是你兒子,還是朕的義子,以後都會手掌權柄,也是你李閥最光明的未來。
自己熬下去,也不只是為了李閥這一家子嗎?
如今李閥興旺的機會就在眼前,而且不需要苦熬,只需要吃喝玩樂就好了,只需要俯首帖耳的聽命,楊廣就會有無數恩賜賞下來,那麼自己應該放下一切嗎?只需要點個頭,只需要背叛關隴貴族——
他不確定,智雲只有六歲,變數太多了,他無法選擇,可皇帝卻步步緊逼,而且這個人一直都沒什麼耐心。
當然現在唯一確信的,自己是肯定看不到的,楊廣絕不會讓自己的活到智雲長大成人的那一天,所謂智雲的選擇只不過是皇帝的謊言。
眼前似乎浮現了一幕幕畫面,
建成在案牘之間忙碌,他的才能做個郡守綽綽有餘。
二郎在千軍萬馬中衝鋒,玄霸在國子監里教書,
元吉,嗯,這孩子學武有天分,將來可以做個大將軍。
至於秀寧,肯定是領著一大群孩子在花園裡玩耍,翠兒他們則會坐在樹蔭里,一邊談笑,一邊做著針線活……
但是,智雲,他眼前出現那雙深邃如星空的眼睛,還有他的微笑,以及那個拷問靈魂的問題,父親你不要我了嗎?
不,我要!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愛你們每一個!
李淵找到了答案,他邁出一步,身體一陣搖晃,然後再邁出下一步,一步,又一步。
等他來到殿內省,發現裡面早已經沒有人了,他不禁苦笑,其實早就應該猜到的,殿內省本來就沒什麼事情,皇帝吃喝出行的事情,其實還是歸門下省管,他們只是負責看管倉庫。
「叔德!吃飯沒有?」一個聲音從背後響起。
吃飯?李淵想起剛剛兩儀殿總管王德虛偽的笑著,將最後一個餐盒端走,嘴裡解釋著,賜宴只給叢三品上以的官員,唐國公您還差半級……
對啊,皇帝只顧自己吃著山珍海味飽,哪會管他的狗有沒有飯吃?李淵慶幸自己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狗不是那麼好當的——拿生命去換取那一絲絲的機會,也好過當一輩子的狗。
他轉回身,看見一位四十歲左右,面白須淨的中年人。
人肯定不認識,但衣服認識,「你是陳殿內?」他滿臉微笑的抱拳。
對方一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了,上官的架勢十足。這些江南士族,個個都倨傲,低他半級,對待你就像對待孫子,要是高他半級,他們就會搶著當孫子。
「我問你吃過了沒有?」陳叔達追問道。
「呃——」李淵遲疑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還沒有!」
「那正好,我也沒有吃呢,走吧!一起吃個飯。」陳叔達面無表情的邀請。
「好,好。」李淵深吸了一口氣,這上來就要我請客,胃口真不小。熬著吧!
半個時辰之後,兩人來到的了竇家的開悅酒樓,要了一間最好的包間。
陳叔達輕車熟路的走了進去,看著他的背影,李淵搖頭輕嘆,招呼熟識的夥計點好菜式。
他推開門,卻見到陳叔達沒有入座,而是就站在門口處等他,這讓李淵非常的不解。
「叔德兄,請上座。」陳叔達誠心誠意的相讓。
「這怎麼行?」
李淵想要拒絕,卻被對方強行拉過去,按到上座的位置。
對方只是個文弱書生,自己練過武,因此想要拒絕非常容易,但李淵卻真的感到對方的誠意,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反正自己的歲數比他大,爵位也比他高,坐這上座也算合情合理。
更令人意外的是,陳叔達將門關好,然後跪地向他叩首,嘴上說:「叔德對我陳家的大恩大德,江南陳家永世不忘,請受我陳叔達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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