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半露天的1號鍋爐旁,穆志恆看著這台努力了很久的設備,聽著那熟悉的噪音,反倒踏實起來。畢竟是老一代的人了,去那麼乾淨的機組反而不適應,這感覺就像是有些人熱衷於老馬達那種獨特噪音的意思。
穆志恆要上去,所有人都沒有選擇,像牛大猛這樣不情願的其實不在少數,尤其是部里機關的幹部,不少人幾乎都沒怎麼靠近過鍋爐,尤其是這麼老的鍋爐,但他們沒有選擇,必須跟著領導走。
牛大猛自知不能事無巨細,便也識趣兒地讓了個身位,後面的事讓老段上,非要說的話,穆志恆比牛大猛年長十歲出頭,算是半個長輩,老段卻反倒比穆志恆年長個幾歲,算是同輩,溝通起來應該更順利一些。
一行人就這麼順著舊梯子爬了上去,每到一層都停一停,段有為開始一路介紹,哪裡是哪裡,哪裡改造過了,如何改造云云,有條不紊,比牛大猛那種硬背出來的說辭,聽起來要讓人舒服許多。同樣的話,從完全理解,從浸淫在電廠一輩子的老工程師嘴裡說出來,甚至有文藝與性感的味道。
「這台鍋爐也是蘇聯產的,耐用,結實,但年頭長了效率下降的比較快……」
「可以聽聽裡面燃料燃燒的聲音,這種比較間隔平穩的,像海浪一樣的聲音,就是正常燃燒的表現,當然,最簡單的觀測方法是直接觀察爐膛內的火焰顏色。但咱們現在沒這個條件。」
「現在的主要噪音都是風機和磨煤機產生的,從中辨別爐膛內燃煤的聲音確實比較難。」
老段一席席話說出來,像是講故事一樣。其中包含著一生的經驗與理解,就連張逸夫都自嘆不如。有些東西真的需要多少年的浸淫,他也開始重新領會老段與自己之前的談話,硬知識固然是重要的一方面,但要融會貫通,還是要熬的。
不知不覺,已經介紹到了各種改造工程。
其實降這10克煤耗。真的沒有太難,無非就是三大塊。一是對老舊熱力管道的改造,二是科學配煤,三是根據負荷變化進行調整操作。如果有條件的話,還可以考慮對風機動工。追求效率上的極致。這些工程基本每個電廠都有能力做,只是在不需要考慮生產成本的情況下,沒人願意主動去做而已。一方面,沒人提起這種費力不討好,又勞煩他人加班惹麻煩的事情,另一方面,就算做了也不一定成,完全沒有自信。
冀北電廠算趕上好時候了,趕上了急著達標的牛大猛。又趕上了急著出頭的張逸夫。
「僅對一號鍋爐而言,我們共封堵漏氣四十餘處,更換管道30米。還針對磨煤機和風機進行了參數調整,保證最優效率,並且重新培訓值班人員,在非滿負荷運轉的時候,改變鍋爐的相關參數,做到更科學地操作。」段有為指著不遠處的嶄新排風管道。「可以看到,那裡的管道已經全面更換了。之前勞損比較嚴重,站在咱們這邊都可以感覺到漏風。」
「嗯,看來冀北真是下功夫了,全盤考察了一遍,修補不少啊。」穆志恆也不得不讚嘆道,「老段你也親力親為,感覺像是在鍋爐呆過十幾年一樣,不易。」
「哪裡,這次的工作都是廠長帶領年輕同志組織的,我不過是把把關。」段有為謙遜一笑。
「對對,大猛也不易,帶著新兵打了這齣漂亮仗。」穆志恆隨即沖旁邊的牛大猛笑道。
「呵呵,還得是大家齊心協力的結果。」牛大猛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連忙道,「穆部長您有所不知,這次我們真的全廠動員了,每個車間,每個人都參與到了達標和降煤耗的行列中來,加班加點。前一段時間停機檢修的時候,我們檢修車間和鍋爐車間的人都幾乎一個月沒休息過。」
穆志恆聞言面向周圍笑道:「呵呵,那就如何調動工作積極性這一點,大猛你也要好好聊聊管理經驗啊。」
「不敢當!不敢當!我也就管管粗人,拋磚引玉!」
眾人看牛大猛不好意思的樣子,都不禁笑了起來。
而就在這笑聲之中,突然飄出了一絲陰呼呼的聲音——
「牛廠長到時候可千萬別敝帚自珍,一定要把外來的工隊介紹給大家。」
眾人聞言一凝,望向這人,正是隊伍中端的歐煒,這位處長混在諸多領導之中,並不怎麼醒目,可只要一開口就立刻醒目了。
牛大猛賣了個小聰明,外包工隊的事情,無論是在向上級的報告中,還是給報社的信息中,都絲毫沒有提及,這樣一來,可以讓這些功績更正面一些,更體現出全廠上下的努力。就事情本身而言,實際上在後期的工程與改造中,工隊那30個人起到的作用也極其有限,主要都是各車間的努力成果,工隊主要作用就是開了個好頭,讓大家產生了信心與動力。
不上報這事,本也說得過去,可在這場景下被人提出來,就沒那麼容易下台了。
「哦?請了還是電建的人?」穆志恆身居高位,自然是不會了解這些邊邊角角的信息,只當是冀北電廠自力更生才成功的,此時才聽說冀北電廠雇了人,不禁略有不滿。
牛大猛緊張萬分,連忙答道:「我們確實雇了一個外包工隊來,但那主要是為了達標的一些工程,工隊的工作也主要是土建方面的,跟咱們電機和鍋爐不沾邊。」
「嗯……」穆志恆這才點了點頭。
可歐煒卻沒打算就這麼完事兒,接著說道:「那一定是我記錯了。電力報上的『達標周記』,我們處每月都要組織一同學習的,我記得上面提到了工隊的事情。在管道改造的時候可沒少出力。」
此話一出來,大家不免有些尷尬,一時間沒人說話了,只有各種風機和鍋爐的聒噪聲。
牛大猛更是摔得迷糊,歐處長老子什麼時候得罪你了?在這個場合,這麼多領導,你他媽有這個必要麼??
但無論有沒有必要。他都被拆穿了,雖然沒有那天苗德林那麼狗血淋頭。但也著實丟了面子。
穆志恆好像也感受到了牛大猛的尷尬,便不再追問,揮臂道:「咱們去值班室看看吧,看看在操作上。冀北有什麼過人之處。」
好在穆志恆結束了這個話茬,大家這才轉向。
接下來的流程,依然是段有為主陪,失魂落魄的牛大猛主動往後退了退,微微緩過來一些後才展開思索,想著自己哪天哪月得罪了歐煒。
稍微一想,他就明白了,立刻轉頭望向比較靠後的張逸夫。
張逸夫深藏功名良久,終於還是被扯出來了。他也早參透這一切了,面對老牛的目光,唯有報以歉意。
雖然只是心照不宣。但之前事故調查的事情,張逸夫間接得罪歐煒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雖然棄用emc設備的事情,主要都是南鋼牽頭做的,但張逸夫其實功不可沒,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歐煒吃了這個虧,想必是費了不少心思才把這事壓下來。不牽扯到自己。南鋼那邊比較硬,他自然不敢也不能過去咬一口報復。而張逸夫畢竟只是個小嘍嘍,他略微表示一下還是輕鬆愉快的。
可張逸夫卻沒有任何把柄握在歐煒手中,他想咬一口也沒處下嘴。
於是就有了這齣戲,我咬不了你,我咬你廠。
雖然外包工隊的效果是極其正面的,但在流程與規定上,諸多破綻依舊存在,第一點就是資質證明,電力工程是極其專業的,雖然趙紅旗他們那堆工人出類拔萃,但恆電工建這種新成立的小公司,還沒來得及混到這個資質。其二是電廠管理方面的,就這個時代而言,正常來說應該請工程局或電建公司來做,找社會上的人來做,有諸多不妥,一方面是在安全上,另一方面是在諜戰上。
別笑,就是諜戰,雖然已經是90年代了,開始歌舞昇平了,但對岸插來的間諜依然沒有排淨,不論是帝國主義,軍國主義還是資本主義,亡我之心都還沒死。
如果翻開陳舊的管理文件,依然可以找到相關的規定,身份不明的傢伙是不能放進電廠的,進來施工是要將身份備案的。
所以說僱傭外包工隊,實際上是存在小小的違規的。只是畢竟九十年代了,不是五六十年代,熱衷於糾這種違規的人要麼已經入土,要麼已經退休,沒力氣也沒條件給你扣帽子。
面對牛大猛的情況,冀北電廠的情況,可以說是與時俱進,順應市場經濟的大潮,可中國話是很深邃的,又有一句話叫麻痹大意,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我們創造了一個個成語,一個個說法來表達我們的態度。我們是圓潤的,說出的話就像是一個皮球,滾來滾去最後會停留在一個點上,只展現出皮球的一個面,至於會落在哪個點,露出哪個面,落實到哪句話,就純看個人造化了,純看玩皮球的諸位,誰胳膊腿最粗了。
牛大猛是個粗人,是個無法背誦長篇大論的人,但這並不代表他是個馬虎的人,在很多方面他是很嚴謹的,他的嗅覺也是很靈敏的。雖然穆志恆看上去沒打算深究這件事,但這並不代表就安全了。歐煒身為部里管生產的處長,如果真想揪的話,也絕對可以噁心到自己,拼了這麼多年,達標近在眼前,全國的電廠都來學習了,怎麼他娘的就被這個人將了一軍!
牛大猛不服!
牛大猛不甘!
他替全廠不甘!
但他是成年人了,不會說「錯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遇到這種問題,遇到腦袋上有官帽的大哥,他會先從自己身上找毛病,在自己廠內找毛病。
萬古功臣張逸夫,恍然間要成為一位罪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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