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濺起了道道漣漪。
雨要來了。
抬頭望去,深雲捲動,正隨風潮而來,一點點由淺白轉向烏暗的天色間,如同徐徐張開的灰色幕幔,向著大地投下了明暗浮動的影子。
可以預見的是,這將不會是一場短暫的憩雨。
他已經看到了熾目的青白光芒,如長龍夭然,在天邊一掠而過,快得如同一個錯覺。
低下頭來,把手裡最後幾筆潦草帶過,青年闔上了紙頁。直到這時,粗壯如厚鼓迸裂般的雷聲才姍姍來遲。
「——轟隆!!!」
愈發明顯的風聲在遍地蘆草間沙沙吹響,帶著一頭黑髮緩緩在風裡飄蕩了起來。
數十上百枚圓形的小金屬片,如同一塊塊銀灰色的薄石靜靜漂浮在身周的空氣中,仔細看去,甚至能夠在它們上面發現一種細微的浮沉旋動之感,帶著絲絲縷縷的光芒閃動。
單就個人來說,谷胤已經開始比較習慣這種靠近城市外的荒僻位置了。因為往往也只有在這種地方,他才沒有必要那麼「束手束腳」。
念頭轉過,輕輕撥動了眼前一縷細細的「長痕」,這些從城市間「拾荒」而來的大量硬幣中,又一枚與這縷虛弦有所關聯的銀色圓片便悄然扭曲了起來。
鋼鎳合金自發加速形成了不規則轉動。
——在磁場的針對作用下,本應堅固難曲的金屬如水波般輕巧融化開來,順滑自然,隨心意被伸縮搓圓,時而修成一抹簡樸的銀亮鋒刃,間或凝聚為一朵大瓣分蕊的花形,黯銀細條縷縷,忽而又恢復原形,圓片上一絲一毫緩緩重組,猶如再纖細不過的工業割線無形中堪堪切下,反覆勾勒出了開始時的精細紋路……
還是差的有點遠。
坐在河灘邊不遠的大石上,青年收回目光,平靜望著自己手掌間漸漸生出的冰屑,久久沒有發聲。
興許確實是思路有誤。
但毫無疑問,在這片還算得上安靜的偏僻河段,經過長時間的推演思考,打磨手感,的確終於讓他勉強抓住了一點頭緒。
仔細想來,或許對於真正的強者而言,生命本來的形態限制,似乎並沒有那麼重要。
將自己的身軀視作如同外物一樣的東西,以純粹的「力量」去支撐駕馭它,行使種種不可思議之能,這不本就是「夢境」中那些所謂「武神」的存在形式嗎?
但理解歸一回事,實際又是另一回事。
至少對於谷胤自己而言,他深刻地明白,自身此時的水準,與那份超然之間的差距何止以道里計!
直至此時,有人其實非常清楚,縱然只是單純的繼續挖掘本能,多半就足以讓自己迅速攀上更高的地步,更毋論隨著「債務」削減而逐漸消退的那份影響,即便是在一次次「抓蟲」所帶來的收益已經幾乎普遍從數十點逐漸跌落到了甚至不足兩位數的如今,也已經不再是最主要的麻煩。
但他依然能感覺到……那幾分若有若無的不安。
宛如暴雨之前的悶熱,源於直覺間難以捕捉的細微預感,正緩緩隨著呼吸漲落,帶著整個人都時常下意識的繃緊了幾分神經。
很難描述這種平靜如凍土般的古怪躁動。
下意識地,他回憶起了某些東西,回到了幾個月前的那一天,仿佛驟然間撕開了天與地的分界,雷霆轟鳴,站在樹下的渺小人影如同蟲蟊,隨著頹然斷裂的老樹一同倒在了泥水間。
又好像稚嫩的身影們雜亂坐在石階上,議論著,躁動著,按捺著,等待著那個帶著幾分幸福意味的開飯時刻,檐下的滴水如珠串滾落,嘀嗒在地面的凹孔間,一個個小小的眸子裡倒映出同一片灰色的世界,老舊的院子裡,雨聲淅淅瀝瀝,隱有暗塵浮動。
一切恍惚就在昨日,又好像只是一個太過遙遠的幻覺。
他仍舊沒能得到屬於自己那份小小的安心感。
……
就在數天一周前的晚上,當那道粲然金光飛起,而自己則經過了一場心倦神怠的「巡視」之後。最終,昏昏沉沉的,青年落下腳步,隨意躺在路邊的一條長椅上睡了半宿。
就像仍舊身為一個常人的時候,長夜裡每一次終於結束的熬夜加班,員工們疲倦地靠在疊齊的狹窄座椅間,試圖自我安慰式的休憩一二。
——在已然顯得「無意義」的睡眠之中,短促盛放的迷夢裡,谷胤確然「看見」了,前方再已無路,餘下的只是一道深不見底,轉變來回的黑色漩渦,如同一座無光的長門,一面腐朽的墓碑,一個最終的投身之所,深邃捲動的渾濁中,分明透出了恐懼、絕望、痛苦等諸多陰暗情感交雜的濃鬱氣息。
並不陌生,甚至稱得上幾分熟悉的「味道」,牽動著仿佛要把整個靈魂都逐漸吸引進去的悸動之感!
好巧不巧的是,他便恰恰堵在了這片黑色的長門前。
看不穿,望不到盡頭的惑惑昏暗間,有更為棘手的影子在浮動扭曲,荼蘼的荊棘,破碎的形體,隱晦的激盪,如同蟻群般的無邊黑影們在泥淖間掙扎著伸出手,癲狂著,祈求著,絕望著,更多來自黑泥深處的手臂瘋狂拉扯著,將它們生生托起,又一併拖入泥潭……
伴隨著宛若來自深淵下拖得長長的萬千哀嚎,黑暗中涌動著令人作嘔的惡質,扭曲而瘋狂!
——那是猶如地獄之門一寸寸洞開般的景象!
直到醒轉之時,他仍舊清楚地記得,那種仿佛有「人」於深邃中投來目光,就此對著自己寄出一封堪稱令人不快,乃至令本能都在呼嘯鼓動,分外厭惡的「邀約」之感。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某些難以理解的,幾近呼之欲出的東西,如同無形間受到了挑釁般的桀驁殺機湧起,充斥著恣意、漠然、凜冽的意味,又仿佛在血液中流淌而過的冰冷凶戾,化作意識深處那股幾欲不管不顧地放下一切,就此揮拳而出的暴怒,驅使著他強硬「拒絕」了這份由晚禮宴上飛來的鮮艷邀請!
短短的瞬間,那種看似沒有太多緣由的磅礴怒火,當事後再回憶起來時,幾乎讓人懷疑是否真的是屬於自己的「情緒」!
可當他真地下意識握住拳的時候,夢便如玻璃般破碎了開來。
天色尚未破曉之時,躺在長椅上的入夢者已悄然睜開了眼,長長吐出一口熱氣,就此鬆開指掌,默默坐起身來。
怔怔出神,他一直等到天邊的魚肚白浮起。
生而為人,前二十餘年來發掘的記憶中未曾有過的夢境,那份超乎常理的清晰與朦朧並存之感,甚至在久久醒來後,依然足以讓人回想起夢中那道漩渦深處,灼目繚繞,如同獸齒間流溢而下的灩灩血色!
如此的虛幻……而真切!
……
有時候,很難辨明這樣一個富有象徵意義的夢,究竟代表著什麼?
或許所謂——入山本為求清淨,誰料山中事更繁?
不自覺地揉了揉眉心。
當事者自己亦說不清楚,是那難以捉摸的潛意識敏銳到提前察覺到了什麼?又或許,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噩夢,一份無衷的錯覺?
偶爾他的心裡也會轉過這樣一絲念頭,旋即便被打消。
誰又會相信這種自我欺騙式的僥倖想法呢?
說到底,終歸還是……不夠快啊!
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開幾步去,踏足在一處更開闊的方位上,青年絲毫沒有在意那些已經紛紛打落在身上的雨點,任由一層薄薄的「場」於四處間平緩流動,毫無凝滯之意,帶著身形越發幾分模糊的同時,就在水痕真正足以接觸到衣面前,便已如一層幕布般隔絕開了它們。
細雨漸顯,水珠隨之積起,於懸空的無形「隔面」間匯聚成流,蜿蜒交融,又仿佛虛不受力地沿著斜面淌下。
涇渭分明。
振落那層薄薄的冰屑,他伸出手來,又一枚硬幣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掌心的前方。
眾所周知,人之所以與野獸產生了區分,就是因為——人類學會了藉助外物,藉助技術,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隨著更為明顯的光芒鍍上了這枚小巧的金屬表面,一種激盪的「微小」振顫正悄然間在氣流中蔓延開來,周遭空氣如同化作一種紊亂的膠質,帶著光線透過時,都看的幾分模糊失真了起來!
這枚硬幣迅速開始了由銀轉金,透發白熾亮體,直到化成橙紅色的光芒!
……指尖微微一抖。
連著谷胤自己的耳朵都下意識的一震!
足足數米高的土黃色暴霧震盪撲起,徹底掩蓋住了四周近處的視野,腳下的泥土就如同兩朵大片升騰綻開的蓮花,帶著連片皸裂的痕跡,被「力場」從衣物到鞋底貫連為一體的人形仿佛遭到了重錘擊打,雙足如同一對打入土層的釘樁般,深深陷進了坍裂的地面!
沒到雙腿過膝上位置,中間至少有著六七十公分的高度,幾乎被斜向「嵌」進了沙土間!
「炮口」發射的一霎,後方所需要承受的反作用力分明幾乎被電磁效應充分散流抵消……可即便如此,這份猝不及防間繼續衝破了空氣中另外布下的緩衝層,直把整個人小半個身子壓進了土中的大氣加壓,卻也僅僅是炮彈「出膛」瞬間向著四方擴散的餘波!
此刻才從高空中回落下的細沙碎石,像是終於回過神來,正「嘩啦」地密集拍打著周圍的土地。
尚未散去的渾黃濃霧中,有人沒有急著把自己像根蘿蔔似的從地里拔出來,而是仍在「回味」方才的感受——
就在剛剛那個常人難以捕捉的剎那,仿佛當面炸開的滾滾積雷,一道明亮的爆焰在手掌前方陡綻,帶著周圍的大片區域似乎都出現了短暫的巨震!
伴著這如同炮彈出膛般的劇烈響動,連串的長促爆鳴隨之衰落,與此同時……那枚硬幣已然失去了蹤跡!
——視覺的空氣中,只留下了一道迅速黯淡下去的亮弧。
他微微抬起頭來。
幾瞬之後,側旁更遠遠幾處百十米開外的濃密蘆葦、長草叢間,陡然跳起來幾個穿著些戶外便衣的微影!
這些下雨天也沒能讓人收竿的釣友們,驟逢動靜,此刻正拋下了手裡的魚竿四處張望,忍不住隔著長遠的河面大聲呼喊交流,多半是受了剛才那聲驚動的樣子。
顯而易見的,他們還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透過高高瀰漫的濃厚沙塵灰霧,有人能夠看到那一張張臉上驚疑不定的神色,正朝著這邊望了過來。
誰也沒有理會誰的意思。
「好吧,我現在能相信河馬物理勉強還有一點合理性了。但類似電磁炮變場推進原理的話,即便不論金屬性質,單算激波強度……真有人會選用硬幣這種結構外形來發射嗎?」
方圓幾丈內,幾乎都被大股激盪而起的余捲菸塵給團團罩住了,只有一個幽幽的聲音仍在低語。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91s 3.80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