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_84728警衛直接拿槍指向她,呵斥道:「快點兒走開……」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成串的砸到人身上去,亦跟子彈似的。
林君含心中恐懼,只不管不顧的衝著裡面大喊:「付江沅,你給我出來……你出來啊……不怕遭天譴你就給我出來……」
那兩個警衛真要對她不客氣了,連推帶搡的。
卻聽裡面厲聲道:「放開她。」
張孝全聞聲趕了出來,一眼看到林君含,亦知道這個女人是傷不得的。走過來道:「五小姐為何來此?」
林君含一下抓住他的手臂:「張副官,你們這裡不是有醫生,我求求你去救一個人……一個孩子……一個孩子他就要死掉了……」
張孝全認識林君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個女人從來臨危不亂,印象中總是眼眸清冷,看人的時候一雙剪水雙瞳微微的抬起來。有的時候笑意慵懶,亦是半真半假的模樣。此刻卻瞳光渙散,盯緊他只是不停祈求。
便道:「不是我不幫五小姐這個忙,只是城中的醫生都是要趕往前線去的,沒有三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隨意差遣。」
林君含抓著他的手臂,也是下雨的緣故,而她衣著單薄,手指已經冷透了。
急急道:「你帶我去見付江沅,我自己來跟他說……」
張孝全想了一下,帶著她進去。
付江沅還沒有休息,這幾個夜晚幾乎通宵達旦,哪裡能睡個安穩覺。聽到張孝全說林君含找來了,眸光一滯,恍了下神才道:「她來做什麼?」
張孝全道:「四小姐是來求三少給找個醫生,看似有什麼緊要的人生了大病,四小姐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屬下還從未見過四小姐那個樣子。」
是啊,那個女人波瀾不驚,即便是他背信棄義,她也沒說像其他女人那樣,不過一句再不相干的話,便雲淡風輕的轉身離開了,就仿佛她的世界裡任何一個人都是無關緊要的,少了誰都一樣活下去。
這一回是哪一個人得以使她方寸大亂?
付江沅苦澀的抿了下唇角,只道:「讓她進來。」
林君含站到室中,全身都濕透了,髮絲凌亂地粘在臉頰兩側,嘀嘀嗒嗒的淌著水,一直蔓延進單薄的鎖骨內,滑進濕潤的領口,一下就不見了,比起那一天只會更加狼狽。就那樣怔怔的看著付江沅,吐出的氣息漂浮。仿佛一縷幽魂似的,這個女人哪裡是真的存在?
付江沅也發現了她的目光渙散,心口一緊,桃花眸子微微眯起來,喉結動了動:「你想說什麼?」
林君含的肩頭微微的打著顫,唇色發紫,仿佛真的是凍壞了,她在這樣的雨夜奔跑了許久。如今終是找上他了,其實她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站到他面前來了,更不會這樣面對面的看著他……可是這一刻她沒有辦法,正如她私心裡不想那個無辜的小男孩兒死掉一樣。
乾澀的唇齒動了動:「我知道你此生是不願再見到我的,如果可以,我亦想躲得你遠遠的,躲到天邊最好……付江沅,你曾經許諾,如若背叛我就會不得好死。那句話不作數了,無論你做過什麼,我通通選擇接受,日後再不會說半句怨懟的話。我只求你找個醫生去救救那個孩子,他就要死掉了……」
付江沅看著她,只覺得像做夢一樣,這個輕薄如幽魂的女人實則只是出現在他的夢中。那樣的憔悴,臉色蒼白,嘴唇發紫,說著軟弱妥協,卑微又企及的話……那樣一股憐惜無端端的生出來,只想擁她入懷。
她說此去經年連記恨他都不再了,任由他在這場背棄里逃出生天,他們這樣,似真的沒有半點兒關係了。
她連詛咒都不再有。
他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神色莫測的看著她,終是從那夢中清醒過來,對著門口喚張孝全,命他帶著醫生過去。
林君含終於露出一點兒欣慰的神色,緊跟著付江沅下去。
醫生連夜趕到旅館,房間內素心還坐在地上,只是緊緊的將王修文護在懷中,目色怔忡的輕輕搖晃。她覺得自己就要瘋了,醫生還不過來,她不知道王修文還能不能活。
如若他有半點兒閃失,她定是沒辦法跟王思敬交代的,想起他那深深的一躬,只是難過得淚如雨下。用手掌心輕輕的擦了擦王修文小臉上的血跡,輕輕道:「修文不怕……姑姑會陪著你……」到哪裡她都會陪著他,這樣王思敬該不會埋怨她沒有照顧好他的孩子了吧?
張孝全和王思敬一帶著醫生走進來,素心馬上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連聲祈求:「醫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這個孩子……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他一定不能有事啊……」
張孝全搭眼一瞧,卻一下認出王修文來。不由側首看了林君含一眼,不知道這是怎樣的緣分,這分明是她副官的兒子,而她卻不認得他了。
不由得催促醫生:「馬上給孩子治療,無論如何都要治好他,不能讓他有事。」
醫生檢查之後確定還有微弱的生命特徵,只是簡單的包紮處理傷口肯定是不行的,便讓人將孩子抱到醫院去。
林君含和素心一起跟著過去。
張孝全回大營向付江沅匯報,不可思議道:「傷到的孩子是王思敬的兒子,撞到了頭,怕是會有生命危險。」見付江沅眸光深邃,只是若有所思的沉默著,又道:「不過看樣子四小姐並不知道那是王副官的孩子,在她看來就是一個陌生人。」
付江沅沉吟:「派最好的醫生過去,一定要盡全力搶救那個孩子。」
手術整整做了一夜,王修文顱內積血,如果不是外國醫生及時進行了手術,王修文定然已經活不成了。
當清晨的太陽灑下第一縷金光,陰雨連綿幾日微微放晴的時候,手術終於做完了。
穿著白大褂的西洋醫生一走出來,素心連忙問:「醫生,我的孩子怎麼樣?」
醫生鬆一口氣道:「如果今天中午之前能夠醒來,就不會有生命危險了。」
素心聽到這樣的話竟微微搖晃了下。
林君含在一旁靜靜的聽著,纖細的手指攥得越發緊,指腹上一道道清析可見的白痕。
不由轉首望向窗棱,那一道刺目的金光,碎金子一般灑下來。將她的瞳孔映得清亮而寧靜。而她也只是靜靜的想,這個孩子一定會吉人天相的。
從醫院裡走出來,聽到解禁的消息,城門大開,鐵路也已恢復運行。
林君含踏著積水回旅館去,衣服和鞋子都已經濕透了,即便陽光照下來,仍舊不得一絲暖意。而她只是縮緊肩頭,操起手臂將自己環緊。
走到旅館的時候,看到一輛車子停在那裡。
張孝全將車門打開,付江沅從上面走了下來。
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問她道:「那個孩子怎麼樣了?」
清風吹著她的額發,乾枯蓬鬆的髮絲,就像深秋時退去生命力的荒草,離得近了,才會發覺這個女人這段時間生活的一定不好,那一身的華彩就仿佛在風吹雨打中隱去光茫。
拂了一下耳畔的碎發淡淡道:「謝謝付三少,如果中午能夠醒來,就沒事了。」
她神色清冷,話語客氣,他們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隱約又恢復了那個薄情人的模樣。
付江沅不由蹙了下眉頭,盯緊她道:「我讓醫生救那孩子並非是因為你……」
林君含打斷他的話:「三少的意思我明了,我不是沒有自知之明,更不會自作多情的以為三少是看著我的面子才救那個孩子。我想無論是三少的善心,還是出於對手下人管教不利的愧疚,都不會袖手旁觀的。」
她說這一番話時心裡陣陣的發酸,他想跟她撇清關係,一丁點兒遐想都不余,她也便順了他的心思,畢竟他對她本就無情。話語越來越輕,直至不想再說下去了。最後抬起眸子,仍舊道:「三少一早來便是同我說這樣的話麼?如若真是如此,還請三少放心,不需有那樣的顧慮。」
付江沅定定的看著她:「你若這樣想甚好,今天解禁,我希望你儘早離開這裡。之後時局會有怎樣的變化誰都說不準,起火事宜還要盤查……這一生是我對不起你,我從不否認。只是我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我這次之所以會來這裡,就是為了去前線找回我的未婚妻。」
原來同她呼吸著同一片的空氣都讓他心生不快。
而這樣風雨飄搖的亂世,他只是來尋另外一個人,多麼的乾脆,痛也痛得這樣乾脆……
林君含臉上驟現一絲模糊的笑意,只覺得荒涼,而她的聲音清清淡淡的:「三少放心吧,我今天就離開,而且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面前了。昨晚的事著實感激不盡,儘管三少不是為著我,但確要同三少說聲謝謝。」
她轉身上樓收拾行裝,本意是來取一件東西。即便昏迷的時候仍舊戴在她的手腕上,當她醒來的時候成了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曾經想給紀東陽做為報達,他略微通曉,看過之後只說價值不斐,是件難得一見的寶貝,讓她小心的收藏。而她也再不敢戴,便將那件翠綠的玉鐲子收了起來。此刻拿在手中細細的看著,呈色實在漂亮,不知是哪裡得來的。她已全然記不得,只是難得見到了一個有緣人,便想著將它送給他。
林君含拿著玉鐲子去了醫院。
素心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緊緊拉著王修文的手,仿佛等待著奇蹟的發生。而一整夜下來,她的神色疲憊不堪,卻亢奮的睜大著眼。
林君含沒想到她竟是這樣情深意重的一個女人,這是她的孩子麼?
這世上最強烈的期盼無疑要是母親對自己孩子的,如若落了空,定是痛心無比。
林君含覺得自己是懂得的。
過來輕輕的喚了一聲:「素心……」
素心怔怔的抬起頭來看她,目光漸漸有了焦距,看清楚她後,訥訥道:「九兒……謝謝你救了修文……我沒想到你也會在這裡……」
林君含見她的嘴唇裂開了口子,吐字艱難。她取出那隻翠綠的鐲子交給她:「把這個送給你的孩子,曾經我亦遇到兇險無比的事,醒來的時候就只有腕上的這隻鐲子,後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命還在。所以我想,這是個吉詳的東西,或許可以保個平安,就送與你們吧。總算你我相識一場,能再見到著實算種緣分。就算走投無路的時候將它賣掉,也能換些錢花,總不要虧了孩子。」
素心靜靜的看著她,並不伸手去接。
林君含便拉過她的手,將那鐲子塞進她的手裡。
「拿著吧。」
說不上何時就要封城了,解禁只是暫時的,清軍的物資被燒毀,定會大力盤查此事,所以再度封城是早晚的事。
她真是沒想到,他就那樣忌憚跟她呆在一片天空下。
林君含看向床上的王修文,小傢伙有一張精緻剔透的臉,比女孩子還要生得漂亮。只是臉上毫無血色,陷在白色的被褥間那樣惹人憐惜。她抬起手來輕輕的觸及他的臉頰,仿若自言自語般道:「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須臾,收回手指,空氣中微微的打了顫。
素心問她:「你要離開了麼?」
林君含道:「城中解禁了,不過我想很快會再度封城,只得離開。」只是這樣的亂世,城中亦是混亂不堪。她想或許可以拜託張孝全照顧這對母子……「要多保重,這樣的世道,一定要倍加小心,等孩子醒來之後,帶他到一個沒有戰亂的地方去。」
素心坐在病房裡,反覆斟酌林君含的話,是呀,這樣的世道,說不出什麼時候就會發生上次一樣兇險的事,的確要倍加小心才是……經過昨夜她真的是怕了,到了現在魂魄仍舊沒有歸位,就這樣魂不守舍的坐在那裡,直到林君含走,沒想著去送送她,更忘記將手中的鐲子還給她。只是反覆思索她與王修文以後的路,何去何從,才能不負王思敬的囑託?
忽然想起王思敬留下的那一封信,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小心翼翼的保管……就被她縫在衣衫里,此刻慌忙的扯開衣襟,將精心縫好的口袋撕下來,手裡攥著那封信,只覺得惴惴難安。
她想像不到那信的內容,是否真像王思敬說的那樣神奇,可以做為王修文的一道護身符。她顫巍巍的將信撕開,從頭到尾一字一句的讀下來,紅腫的眼眸慢慢不可思議的張大,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最後轉首看向王修文,這樣看著他真的沒有哪一處長得像王思敬,一直以來只以為這孩子長得像媽媽,卻原來這並非王思敬的親生骨肉,而是付江沅的孩子……
素心吸著氣,只怕自己眼花看錯了,接連將那信讀了幾遍,最後終於確定這就是付江沅的孩子……是這清州八省付三少的孩子!
她慌張的將那信收起來,起身出了病房。到現在只有一個護士還留在這裡,醫生一給王修文看完病就離開了。素心揪住她的手臂,語句錯亂道:「幫我看著他……這個孩子很重要……出了差子你們誰也擔待不起……」
她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既然這是付江沅的孩子,他該會讓人全力醫治他的吧?素心橫縱的掉著眼淚,一路上飛速奔跑。一直來到清軍駐紮的營地,嚷著:「我要見三少,我有重要的事同他講……」
一軍統帥又豈是說見就能見的。
素心被攔在外頭不得而入,急得撕心裂肺。而她的心臟實是跳得厲害,「咚咚……」的響個不停,就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了一樣。她緊緊按著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修文還沒有醒來,他仍舊需要醫生,現在只能指望付江沅了……
一個軍官聽到喧譁聲走出來,一臉嚴肅的問道:「怎麼回事?」
警衛退到一邊去。
素心兩步上前,急急道:「軍爺,我想見付三少,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說……」
那人眯起眼來打量她:「你是什麼人?三少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
素心眼眶通紅:「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三少,我這裡有一封信要交給他。」
那人再度打量了她一眼,面目憔悴的女人,淚眼朦朧,意志渙散。他將信拿到手裡,只道:「三少此刻去辦公務了,我會將信交給他。這裡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你快點兒離開吧。」
素心雙手合十:「軍爺,我求求你,一定要把這封信交給三少……否則我的孩子就沒命了……」她唇齒間溢出沉悶的嗚咽聲,再難吐出一個字來。
難得天開始放晴,江面總算平靜了些,援兵和物資正源源不絕的運到江對面去。就是這長長的一道河,卻不知隔出了多少東西,亦仿佛在人的心間劃出口子,硬生生的隔出一個萬水千山的距離,不知此生還能否逾越?
江風將付江沅的額發吹起來,他沒有戴軍帽,發線蓬鬆,眼睛自額發的縫隙中射出清冷的光,定定注視著河對岸,瀰漫的硝煙漸漸止息,盤踞在人心口的霾反倒越來越重,如何沒有拔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
付江沅人生不止一次上戰場,有的時候知道平靜代表了什麼。除了寧靜,還有死寂和絕望。
自從昨夜河對岸的炮火聲漸然微弱開始,他的心裡就已經開始不寧靜了。這一刻他的心口更是撕擰著,望著滔滔江水東流去,許多沉默。
張孝全走近來,只道:「三少,這是侍衛長送來的信,說是一個女人讓務必轉交給你。」
付江沅收回視線,目光落到他手中的信上。
張孝全私心裡以為是林君含留下的,據線人報,此時此刻她已經坐上火車離開了。
不由道:「三少,四小姐已經離開的辛店城。」
紙張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浪花一般在指掌間起伏不定。付江沅桃花眸子微微眯起來,看信上的內容也如暈浪一般。最後眼睛陣陣的發花,漸漸的看不清上面的字句。只身體中的血液沸騰不止,衝撞血管承載不及,整個身體那樣狂熱又那樣虛軟,連同心臟都一併衰竭了。只覺得這樣的欣喜來勢洶洶,何以承受?
深邃的瞳孔一再再縮緊,指掌輕輕一松,單薄的一頁紙驟然被風卷進江水中。
張孝全見他整個人似在微微顫抖,仿佛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緊張道:「三少,可是出了什麼事?」
付江沅轉身便走,他的喉嚨發緊,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轉身的剎那淚光盈然,心緒從未這樣混亂不堪過,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正如他沒有想過自己竟有那麼大的一個孩子,曾經他不止一次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他卻不曉得疼愛憐惜他……他只狂熱的想,四年前那個女人竟給他生下一個孩子。
張孝全看他步伐蹌跟的上車,大步追了上去。
付江沅坐在車座上,薄唇抿緊,臉上流露痛苦不堪的神色。像是在害怕,直怕得瑟瑟發抖。而他的拳頭不可思議的捏緊著,仿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汽車一直開到醫院去。
太陽正一分一分的升上去,素心的心卻一寸一寸的沉下去。快到晌午了,王修文卻仍舊只是安靜的睡著。她不知道中午的時候他能否醒過來,卻知道如果醒不來,這個拼了命保護她的小傢伙就永遠都醒不來了。
肺腑中一股難言的苦澀,這一生歷經的苦楚無數,自覺是個冷漠淡薄的女人。此刻卻想,如果王修文能夠醒過來,怎麼樣都好。當她牽著他的手,小小軟軟的,帶著火熱的溫度,是以往孤苦的日子裡從來都沒有過的。那感動便油然而生,她似終於懂得為什麼明明不是親生,巧雲和王思敬都要拼了命的來護著這個孩子。
病房的門一下打開,等素心轉首看過去,付江沅已經走了進來。
她是見過他的,俊美如阿修羅的男人,這樣想來,王修文便是隨了他的,五官那樣相像,由其一雙眼,都泛著微微的桃花色,令多少女人神魂顛倒的媚眼如斯。
付江沅定定的看著床上的王修文,一張臉緊緊的繃著,看不出什麼表情。喉結動了動,低低道:「你先出去。」
素心鬆開手,安靜的走出去。
房門在身後輕輕關合,悄然的一聲響,若有似無。卻使得付江沅的心狠狠一震,有什麼溫熱的液體不可遏制的流了下來。他吸緊鼻子走到床前,視線至始沒有離開孩子的一張臉。
那樣小小的一個人兒,分明跟他有一樣的眉眼輪廓,是他和她的孩子,他卻沒能認出他。
伸出手來想要碰觸他,卻又驚懼不已,只擔心這樣小小的一個人兒,輕輕一碰便碎了,像極了那個女人。於是就停在咫尺的距離,全神貫注的凝視著他,看午時金燦的陽光將他渡染成璀璨的模樣。那樣子像是睡著了,眉舒目展,仿佛沒有哪一處是疼痛的。而他的心卻抽搐成團,這一生曾幾何時這樣怕過?
付江沅喉嚨酸澀,最後微微的沉下身去,將頭埋進孩子小小的肩胛骨中,靜謐的空氣中響起沉悶的嗚咽。
張孝全昨晚便同他說:「那個孩子傷到了頭,血流不止,許是活不成了。」
而他如何可以看著自己的骨肉就這樣離開?他還沒有盡過一天為人父的責任,從來沒有疼惜過他,不曾陪著他一起玩耍,講家國天下……現在他只想讓王修文清清楚楚的知道,知曉他的存在,他有多欣喜若狂。
付江沅剎那間覺得,仿佛什麼東西剛剛含到嘴裡,就要融化掉了。他難過得沒辦法呼吸,只抱著他的小身子一陣惶恐。
聲音低沉嘶啞:「修文,醒過來……我是爸爸……」
王修文沉沉的睡著,長睫上一道亮眼的金光。
張孝全叫來了醫生,兩個頂級的專家都被叫過來了,重新為王修文做檢查。
只是那一時林君含已經離開了,即便張孝全有心將人追回來,那車卻早已走遠了。
只得安慰道:「三少,只要小少爺沒事,四小姐早晚是可以找回來的。」
付江沅坐在長椅上,十指扣緊,五年前她懷了他的孩子,他卻一無所知。五年後他卻不止一次的險些傷害到他。
「我只是不敢修文受得這些苦楚……」他嗓音啞得厲害:「如果他有什麼閃失,這一輩子我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張孝全道:「三少無須擔心,小少爺這些年定沒吃過什麼苦。雖然一直不曾跟四小姐生活在一起,四小姐卻不會虧了他,而且據屬下了解,王思敬一家人對小少爺簡直疼寵有佳,這些年他們一直不曾有自己的孩子。如若不是如此,那王思敬的夫人也不會為了保全小少爺連自己的生命都不顧及。」
醫生再度走出來。
付江沅從長椅上站起身,緊著道:「修文怎麼樣了?」
西醫道:「回三少,孩子的狀況沒什麼變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醒過來……」
不等他說完,衣領已經被付江沅大力的揪緊,勒得他透不過氣來。而他雙眸充血:「你們這些廢物是做什麼吃的?狀況沒有變化為什麼依舊醒不過來?」
醫生嚇得臉都已經白了,對於這種狀況當真束手無策。
便顫巍巍道:「三少,我們已經盡力了。」
「滾!」
付江沅聽到這樣的話煩燥不已,冷聲呵斥。
一時間幾個醫護人員魚貫而出。
張孝全輕輕的喚:「三少,著急也沒有用,不然屬下再去聯繫其他的專家,定可以讓小少爺醒過來。」
付江沅道:「馬上去,去請國外的專家,讓他們立刻趕過來。」
臨近下午的時候,素心已經絕望了。
氣奄奄的靠在椅背上,盯著床上一動不動的王修文,想像他活蹦亂跳時的樣子,她還時不時的囑咐他道:「修文,不許淘氣,老老實實的……」
現在只希望他能像那樣站起來,在她面前又蹦又跳,哪怕一刻也不消停,她也不會覺得煩。
「修文啊,聽姑姑的話,睡一睡便醒過來吧……你這樣貪睡,姑姑要如何同你爸爸交代……」
沒有人回答她,她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付東傾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即便援軍抵達,也沒了迴轉的餘地。
本來行軍打仗,勝敗就乃兵家常事。平時只是懊惱,咬牙切齒誓要洗前仇。可是,這一次卻無比沉默,有些恨根深蒂固,反倒不知從何說起。
只任它像種子一樣深埋進心田,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天天的長大,或許有一天便再承裝不下的爆發出。才是真正的毀天滅地。
清軍這一回失了兩座城池,將南邊的要地也一併失去了。
付東傾的傷一直不曾好好的處理,之前條件有限,也只是簡單的包紮。直等藥品送達,段芳華過來為他重新清理傷口。
已經開始發炎腐爛了,紅腫不堪,豈會不疼?
而他神色麻木,不痛不癢般。
段芳華總想說點兒什麼安慰他,就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是,轉而一想,這些道理他又怎麼可能不懂。情緒低落定然有他的理由,他的心她本就看不透,即便安慰也是無濟於事。
默默的幫他上完藥,又將紗布一圈一圈的纏緊。
付東傾扯過襯衣套到身上,系扣時面無表情道:「戰爭結束了,你可以走了,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段芳華微微一怔,抬起眸子看著他,只道:「戰爭沒有結束,我不會離開。我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其他人可以,我為什麼就不可以?」
付東傾轉首看她,冷硬道:「你想在哪裡大展宏圖,那是你的事。我的軍隊中不需要你的存在,你若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去找江沅,而不是來我這裡。」
他大步離開了。
段芳華盯著手中的托盤,指腹微微用力,鼻骨亦是酸得厲害。委屈麼?又怎麼不會,他從不給她好臉色看,每次說話都是冷冷的。不論她低眉順眼做多少事情,都換不得他的開顏一笑。她不曉得他為什麼這樣排斥她。
而她只是倔強的想,她意已決,也不是說變就會變的。
殘陽如血,太陽就要落山了。整個病房被染成通紅的顏色,將王修文的小臉也一併映得緋紅。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儘是茁壯的生命力。
付江沅輕輕的將他抱在懷裡,這樣的姿態已經維持很久了。姿態笨拙,僵怔的只是一動不動。他並沒有抱過孩子,即便是付俊仲家的小侄兒,也不曾與他親近過。可是這一刻不同,他從未這樣急切的想要親近一個人,即便醫生說不可以翻動他,他還是想將這個孩子攬到懷裡來,感受他柔軟的小身子,不由想,這個孩子的身上流著他和她的血,這一生只怕沒什麼東西比這再珍貴。
他只是惆悵的想,這一生他還能給他什麼?他是否又會給他這樣的機會……
「修文……爸爸求你醒過來……我可以帶你去騎馬,牽著你的手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素心一雙腿站麻了,透過門板縫隙看到長長的一道影子,像一尊亘古的雕像,那個男人像要一直坐下去。
她看到他的視線就一眨不眨的粘在孩子的一張臉上,一副永遠看不膩的樣子。可是透過王修文,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臉?
素心在信上得知王修文的媽媽是綏軍的四小姐,那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四小姐林君含。連帶王修文的生辰八字,王思敬在信上都寫得一清二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一目了然,亂世之中竟有這樣的一段風花雪月,懵懂之時卻開花結了果子。
午夜時分,病房內爆發出一聲呼呵。
所有候著的人全部驚醒了。
張孝全立刻叫醫生道:「快進去看看。」
王修文醒過來了,那一排密而長的睫毛輕輕眨動。付江沅盯得時間久了,這樣微妙的變化也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他輕輕的睜開眼,望著他,雖是睡意朦朧,那眼睛卻又黑又亮。付江沅望見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整顆心房塌陷開來。
一張口喉嚨生痛,還是將醫生喚進來。
著實讓人鬆了口氣,醒過來就沒事了。而醫生測試了他的智力,發現並非因為撞擊受到影響。
王修文扭頭看向素心,還記得之前發生的事,問她道:「阿寧姑姑,你有沒有怎麼樣?」
素心聲音一哽,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是搖了搖頭,最後艱難道:「姑姑沒事……倒是修文,嚇死姑姑了……以後再不能那樣貪睡了,叫姑姑如何是好……」
王修文低低道:「修文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定會保護姑姑。」
素心那淚流得越發洶湧。
最後王修文吵著餓了。
素心忙道:「姑姑去給你買吃的。」
張孝全對她說:「我去吩咐人做,素心小姐留在這裡照顧小少爺吧。」
素心頓時止步,方想起今非昔比,王修文再不用跟她過顛沛流離的苦日子了。
張孝全說了這麼一句,馬上轉身出去了。
倒是付江沅,見人醒了反倒不說話了,這會兒只是曲指輕輕摩挲王修文的小臉,眼中無盡的愛憐。對於這個孩子他不知有多少愧疚,傾盡他的餘生,卻不知能否還得清。
付東傾回到清軍的地界時,夜也早已經黑透了。
聽聞付江沅在醫院裡,只說是一個孩子得了重病,而他將幾位專家都請過去了,不知有怎樣的關係。
張孝全自是一清二楚,卻對外瞞著,未與任何一個人說起付江沅和王修文的關係。
段芳華連續辛苦了多日,這一刻終於平息下來了,倦意如潮水一般湧上來。身體各處都疼了起來,只想倒頭大睡。可是心裡並不寧靜,由其在望著付東傾的時候,那心更是不由自主的被揪了起來。
回到清軍大營先洗了澡,換過乾淨的衣服。拿上藥品去給付東傾換藥,這些日子都是她在做這件事情,戰場上那些軍醫顧及不暇,而付東傾又是個體恤下屬的人,傷口草草處理,都是由段芳華這種資歷尚淺的人來做。
所以到了此刻,在段芳華看來,儼然成了一種習慣。
卻不想,付東傾會淡淡的拒絕她。到了此刻,一切回歸到原位上,他直將她推遠了。
付東傾掐滅手裡的煙,只道:「不勞煩段小姐了,這裡有的是軍醫。倒是這些日子,著實麻煩四小姐,東傾在此感激不盡。」
段芳華僵怔的站在那裡,從他的話里聽不出半點兒感激的意思,只有滿滿的疏離。
「你便那樣討厭我?」
她仍舊倔強的問。
付東傾眯起眼睛來笑:「段小姐何出此言?你是我弟媳,我又怎麼會討厭你。一家人和睦相處還都來不及。」
段芳華皺起眉頭:「我不是你的弟媳婦,你分明知道我跟三少的婚事已經作罷了,一開始我們便沒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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