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沙州出發、加急送抵長安的奏章,此刻放在書案上,宇文溫將其緩緩打開,仔細看起來,這是行軍總管李靖,還有行軍總管長史韋雲起聯署的奏章,向他解釋為何西突厥局勢會有意料之外的發展。
朝廷原本的策略,是讓泥撅處羅可汗和射匱可汗互斗,來個兩敗俱傷,以便坐收漁人之利。
但是,李靖在沙州的將近一年時間裡,通過各種觀察,發現這個策略有些不現實:泥撅處羅可汗大失人心的程度,遠超朝廷的想像。
西突厥的貴族們,如今大多站在射匱可汗一邊,認為射匱可汗才是(西突厥)可汗的最佳繼承人。
具體表現為,阿波可汗和達頭可汗的派系之爭。
大概在三十年前,突厥有五可汗並立,為沙缽略可汗、突利可汗、第二可汗、阿波可汗、達頭可汗。
其中,沙缽略可汗為大可汗,其他四位為實力最強的小可汗,而阿波可汗、達頭可汗的勢力範圍,是咄陸和弩失畢(突厥語,為特定地域代稱),構成了西突厥的疆域。
以西突厥國境來看,咄陸是東半部,弩失畢是西半部。
統治咄陸(地區)的,是阿波可汗後裔,這一支阿史那氏源出於阿史那土門(突厥汗國開創者、伊利可汗)一系。
統治弩失畢(地區)的,是達頭可汗後裔,這一支阿史那氏源出於阿史那室點密(阿史那土門的弟弟,西突厥國土的開創者)一系。
泥撅處羅可汗,屬於阿波可汗系,射匱可汗,是達頭可汗後裔(孫子)。
所以,在西突厥的貴族們看來,雖然同為阿史那氏,但射匱可汗作為阿史那室點密的直系後代,才是最合適的西突厥大可汗。
宇文溫放下奏章,喝了杯茶,然後自己構思了一個例子,來體驗突厥貴族們的想法。
架空構思:宇文理和宇文維城,誰來領導黃州集團比較合適?
對於黃州集團來說,雖然屬於杞王山南集團的一部分,但是,集團成員內心傾向於由宇文維城來做首領。
道理很簡單,宇文維城是黃州集團創建者宇文溫的嫡長子,是黃州集團名正言順的「少主」。
宇文理機緣巧合之下,成了黃州集團的首領,任內,作風粗暴,又不會經營產業,無法給集團成員帶來好處,那麼,集團成員就會愈發思念「先主」宇文溫的好。
這種思念,寄托在宇文溫已經長大成年的嫡長子宇文維城身上,大家看這位「少主」,怎麼看怎麼順眼,再看看宇文理,越發厭惡。
所以,李靖在奏章里所說「泥撅處羅可汗大失人心」,就是這麼個情況。
在這種貴族民意基礎上,泥撅處羅可汗,已經無法和射匱可汗抗衡了。
權力鬥爭,讓突厥貴族拿刀互砍,但不代表這些人是傻瓜,他們支持射匱可汗、想要推翻大失人心的泥撅處羅可汗,結果泥撅處羅可汗若總是打不死,必然會想到是周國在撐腰。
想明白其中關鍵的貴族們,會愈發厭惡「吃裡扒外」的泥撅處羅可汗,畢竟泥撅處羅可汗的生母是漢女,如今又和周國勾勾搭搭
這樣一來,貴族們更傾向於團結在射匱可汗身邊,泥撅處羅可汗只會愈加眾叛親離,這時周國要給泥撅處羅可汗撐腰,就必須直接動手,出兵助泥撅處羅可汗「平叛」。
那麼,周國做好大規模派兵西征、介入西突厥內訌的準備了麼?
與此同時,周國若這麼幫泥撅處羅可汗,一直為周國衝鋒在前的鐵勒契部、薛延陀部,會有什麼感想?
鐵勒契部、薛延陀部,當年之所以脫離西突厥控制、自立汗國,就是因為泥撅處羅可汗屠殺鐵勒各部酋帥百餘人,所以他們恨透了泥撅處羅可汗。
現在,周國見泥撅處羅可汗快完蛋了,直接派兵助戰,那麼鐵勒契部、薛延陀部有理由認為將來哪天周國就會把他們賣了。
接下來的選擇,就只有向射匱可汗臣服。
所以,身處第一線的李靖,判斷之前的戰略不可行,若是繼續執行下去,後果就是周國為了一個眾叛親離的泥撅處羅可汗,和西突厥各部為敵。
甚至連之前十分配合的鐵勒契部、薛延陀部,也會翻臉。
如果,官軍主力西征,直接和西突厥決戰,犁庭掃穴,就此將西域納入治下,這也不錯,可問題是,朝廷準備好發兵攻滅西突厥了麼?
沒有。
朝廷的種種布置,是先解決東突厥,與此同時,讓西突厥保持持續混亂,等到解決了東突厥,再騰出手解決西突厥。
這是大的戰略,輕易不可更改,所以,李靖在奏章中為自己扣押泥撅處羅可汗的行為請罪,然後建議朝廷放棄挑動阿史那氏長期內訌的策略。
放棄泥撅處羅可汗,轉而直接扶持鐵勒契部、薛延陀部。
進一步武裝鐵勒契部、薛延陀部,並給予庇護,使其能直接和射匱可汗對抗,如此一來,契部、薛延陀部可以更好的拉攏鐵勒各部,形成新的勢力。
所以,趁著泥撅處羅可汗戒備心下降的短暫時間,李靖和韋雲起設了個套,把泥撅處羅可汗「留」在沙州,然後送其入京。
宇文溫看到這裡,已經能理解李靖的想法,對方認為朝廷如今最佳的選擇,不是挑動阿史那氏內訌,而是扶持鐵勒和突厥(西突厥)對抗。
與此同時,西突厥內部,達頭可汗系和阿波可汗系的隔閡依舊存在,所以,同樣可以加以利用。
這種前線主帥自作主張、導致中樞戰略被迫改變的做法,往好了說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往壞了說就是「武人擅開邊釁」。
一如後世之「昭和參謀」,侵略成性,自行其是搞軍事冒險,成了,自己加官進爵,卻把國家拖入深淵。
現在,新時代的「昭和參謀」出現了麼?
宇文溫現在認為不是,最多是臨機決斷的「明德參軍」,性質不一樣。
沙州到長安,兩千多里遠,若前線主帥事事都要向朝廷請示,只會貽誤戰機。
西突厥國內形勢在變,若死板執行先前戰略,後果,確實會入李靖所說,非但做不成漁翁,還會一點好處都撈不到。
宇文溫合上奏章,閉目沉思,他既然授權給李靖以「便宜行事」,就該默許對方根據前線情況,自行採取措施應對,來個「先斬後奏」。
當通訊手段落後而國家疆域極大的時候,邊帥必須有自主權,才能最大效率處理邊事,當然,若要效率,就免不了中樞向邊帥放權。
想要開邊,就得講軍事效率,邊帥有了更大的自主權,容易「獨走」;想要制止邊帥「獨走」,就得限制自主權,導致軍事效率大幅下降。
這兩個選擇是相互矛盾的。
對於宇文溫來說,當然選效率。
他不怕邊帥造反,所以既然授予邊帥臨機決斷之權,就有肚量忍受各種突發事件,前提是對方事後能給出合理解釋。
李靖的解釋很合理,宇文溫不認為李靖為了加官進爵就會亂來,所以,戰略該調整就調整。
扶持鐵勒契部、薛延陀部,以鐵勒對付突厥,後果,無非是養虎為患,一如歷史上李唐扶持薛延陀滅突厥,結果扶持出一個「薛延陀汗國」來。
但那又如何?時代不一樣了。
周國的國力快速增長,有全面火器化、不缺馬的軍隊,有線電報和火輪船的大規模普及,對外貿易需求越來越大,這意味著周國遲早會變成一個擴張**很強的國家。
為中原百姓向外尋找更多的生存空間,這就是執政者的責任,所以需要「明德參軍」們在邊疆臨機決斷,以便抓住機會滅國或者「禍害」別國。
東、西突厥是必須解決的,所以為了解決西突厥而養肥一匹狼,不無不可,日後這匹狼是失控
殺掉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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