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的傲骨,聽上去感覺很高大上,但是宇文溫認為理想歸理想,現實歸現實,世間能有多少讀書人(文人)真的有傲骨?
家境優渥的讀書人可以有傲骨,那些成日裡為柴米油鹽奔波的讀書人,有什麼資格說傲骨?怎麼能不向現實折腰?
陶淵明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辭官而去來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份傲骨可是名傳千古,然而陶淵明能如此瀟灑,是因為他家境殷實,不缺這五斗米。
陶淵明的曾祖陶侃,是東晉名臣,官至大司馬,受封長沙郡公,江東一流人物,陶氏一族實力雄厚,所以才有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瀟灑。
那麼對於祖輩在官場默默無聞的寒族子弟來說,這些讀書人之中有多少個能有傲骨,有官不做而是採菊東籬下?
大家寒窗苦讀十餘載,不就是為了能夠以文入仕?
為了能在地方官面前混個眼熟,總得放低身段去爭取個露臉的機會,若是整日窩家裡裝清高,那就只能一輩子窩在家裡。
入不了仕,那就要想辦法靠著學識掙錢來養家餬口,學識淵博的開館收徒,學問一般的就受聘當教書先生,實在沒辦法而家道中落的,就去替人傭書。
這種時候你還跟我講傲骨?
想是這麼想,宇文溫說出口的卻是另一番話:「王參軍,物以稀為貴,傲骨若是人人都有,那就不值得大書特書了,難道不是麼?」
王頍寸步不讓:「大王,經學名家本就物以稀為貴。」
「王參軍莫非是對寡人所說多有誤解?」
「屬下不才,還請大王明示。」
「所謂教育,即是教書育人,滿腹經綸的有識之士,未必是一名好老師,寡人所說,王參軍以為如何?」
「大王所言甚是。」王頍似乎聽出來宇文溫的言下之意,不過他不敢確定,因為對方若真的是那種看法,可是會讓人有些驚愕。
「方才寡人說了,教材、師資,是寒族急需並且願意為此花錢的資源,教材即是各類書籍,而師資,並不單純指的是飽學之士,而是能夠真正教書育人的先生,或稱老師、教師。」
「以蒙學為例,幼童開蒙,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因為幼童未成年,心智不齊,若開蒙的老師不會教,那麼幼童想要入門,勢必十分吃力。」
「所以,如何讓蒙學老師學會給幼童開蒙,這也是一個教育問題,想實行教育產業化,就要想辦法讓這些教書育人的學者真正成為合格的老師。」
宇文溫慢條斯理的說著,然後引經據典:「前漢楊雄,其著《法言》曰:師者,人之模範也,故而如何讓人成為師範,是為師範教育。」
這個典故,是求學社社長章華向他說的,最後兩句,是他自己發揮的。
「師範教育?」王頍重複著這四個字,能確定宇文溫接下來要說些什麼,那麼他之前的質疑,立論恐怕就不成立了。
「沒錯,所謂殺雞焉用牛刀,若讓二劉去蒙學開蒙,豈不是大材小用?而他們所授內容,自己覺得簡單,但對幼童來說,卻如同聽天書。」
「王參軍昔年為露門學士時,對教學有何感想?」
「呃,一言難盡...」
王頍想起當年自己的經歷,他將近二十歲才發奮用功讀書,只用了區區數年便學有所成,為當時的天子宇文邕任命為露門學士。
周國官學,除了太學之外,還有露門學、虎門館、通道觀,通道觀是道家學校,而露門學、虎門館是專門給貴胄子弟讀書的學校。
露門又稱路門,為宮廷最裡層的門,露門學的學生是皇太子及貴族子弟,設有露門博士、露門學士,王頍作為露門學士,當然教過學生。
按照他的教學經歷,在露門學教書真的很辛苦,一幫平日裡飛鷹走狗的貴族子弟,在學堂里讀起書來大多心不在焉,簡單的知識教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學不會。
這些學生身份高貴,皇太子和皇子就不說了,其他人年紀小小卻有爵位,不是公就是侯,搞不好還有國公,他一個沒有爵位的學士,說話都沒底氣。
學生的父輩、祖輩在朝中不是高官就是勛貴,所以當老師的飽學之士對這些學生無可奈何,用心學的還好,不用心的那些學生,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
而王頍作為學而優則教的露門學士,一開始是沒人教他如何教書的,當老師的不得要領,當學生的頑劣不堪,那種日子,他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難受,都不知道自己當初是怎麼熬過來的。
等一下!我記得當年有個宗室子弟,堂上頑皮被罰整理藏書,結果居然讓其喚作十五的家奴冒名頂替去受罰,這宗室子弟的爵位好像是西陽郡公,莫非....
想到這裡,王頍瞥了一眼宇文溫,宇文溫對此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是「不正常人類」,對於大象二年二月以前的「往事」記得不是很清楚,所以不清楚對方想起了什麼往事。
見得王頍對於當老師頗有感慨,開始認同自己的觀點,宇文溫決定趁熱打鐵,而對方那一瞥讓他心裡發毛,所以趕緊說下去:
「欲興教育,先得有良師,良師如千里馬,可遇不可求,要解決這個問題,就是師範教育要考慮的事情。」
宇文溫開始向王頍宣揚一個概念,那個概念在原本的歷史裡,大概要到近代才會出現,這就是「師範教育」,師範教育就是培養教師,如同工業化生產般大批量培養。
授人以魚和授人以漁是兩種概念,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也是兩種概念,一個良師,應該知道如何高效的引導學生學習知識,還得培養對方的學習能力,而不是一味地讓學生死記硬背。
對於整個教育而言,這樣的老師在蒙學時期很重要,即所謂「開蒙啟蒙老師」,一個好的啟蒙老師,可以極大調動幼童的學習積極性,激發幼童的學習興趣。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性格,幼童亦是如此,性格不一樣,天賦也不一樣,智力發育程度也不一樣,如何因材施教,是合格的啟蒙老師必須具備的能力。
這樣的能力,大多數老師不是一開始就具備的,有人讀書做學問時是好手,但是要教人卻很蹩腳,需要經過多年的實踐、總結經驗教訓之後,才會成長為一名良師。
然後大多被士族聘請,輪不到寒族來分一杯羹。
那麼,如果要把教育當做一門產業來經營,師資就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不是說有了二劉等經學名家,就真正擁有了深厚的師資力量。
宇文溫之前說過市場要細分,那麼教育產業要提供的「貨物」——知識,需要通過老師這一「工具」教授給客戶。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宇文溫認為擁有大量合格的老師,是產業化成功與否的關鍵,就像神箭手射箭那樣,弓不行、箭不直,即便射術再精湛也射不中箭靶。
神箭手需要名匠來制弓、制箭,提供合格的「產品」,而教育也是這樣,需要有人能來培養合格的老師,來教育數量眾多的學生。
所以師範教育是必須推行的,而黃州州學,早幾年就在進行這一準備。
到州學求學的學生,家境不一,有的學子囊中羞澀,於是州學便專門組織了「勤工儉學」,讓這些學子能夠通過工作自食其力,將獲得的收入用來承擔求學期間的開支。
學子總歸是讀書人,州學安排勤工儉學,這個「工」自然篩選過一番,不會讓人覺得糟踐學子,幫人代寫書信是其一,到蒙學授課是其二。
不是每個人一開始就適應當老師,面對著堂下黑壓壓一群人,即便只是幼童,許多第一次當老師的學子,站在堂上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
然後被頑童們嘲笑,然後麵皮薄的人就淚奔跑出學堂。
這種事情很正常,萬事開頭難,州學會有專人幫助學子克服心理難關,然後漸漸地放開,能正常給幼童們講課。
宇文溫舉這個例子,不是要自誇州學的勤工儉學是如何讓學子獲益,而是要說明一件事情:關於師範教育的嘗試,已經進行了數年。
許多在黃州州學求學的學子,學到後面發現自己沒有機會脫穎而出,這就意味著沒什麼機會被地方官徵辟,所以仕途無望。
但州學組織的勤工儉學,以及求學社組織的義務教師活動,讓他們看到了謀生的另一條路。
求學社積極組織「培訓班」,讓有經驗的蒙學老師來當老師,教這些學子如何當蒙學老師,在培訓班畢業後,這些學子如果願意,可以作為求學社的「雇員」,以老師的身份到各地蒙學授課。
黃州各郡的蒙學越來越多,而有了商賈的踴躍捐資助學,蒙學前幾年是免費讀書的,這些經過「專業培訓」的老師到蒙學授課當然不會有束脩,他們的收入,是求學社發的「工資」。
以免費教學的蒙學為訓練場,鍛煉這些老師的教學能力,求學社會定期組織這些「員工」開會,討論各自的教學心得,相互提高教學水平。
雖然短短几年內不會有什麼突破性的進展,但這樣的模式,為求學社積攢了寶貴的師範教育經驗,蒙學是如此,郡(縣)學、州學也是如此。
求學社醞釀的師範教育,實際上還處於草創階段,但是因為規劃得力,已經快速積累了許多寶貴的經驗,而大量聘用州學學生做老師、經培訓後到蒙學授課,已經形成了一條牢固的「就業鏈」。
許多家境不佳的學子,做了取捨之後,決定走這條路自食其力,求學社對於如何培訓蒙學老師,越來越有心得,宇文溫對於成功開展師範教育,有充分的信心。
同樣的道理,郡(縣)學、州學的老師如何培養,是必然要面對而的問題,為了高效培養出符合相應教學要求的各類老師,就得有符合要求的評價標準,這就需要教學大綱。
繞來繞去又繞到教學大綱,王頍此時卻不覺得有多少牴觸的感覺,他覺得讓讀書人強調「售價」有辱斯文,一個經學名家不應該和屠戶一般,將知識當做豬肉稱斤出售,如同市儈般與人討價還價。
但出售知識的若是專門教學的老師,這好像就說得過去了:木匠靠著木作養家餬口,那麼老師靠著教書掙錢養家餬口,有何不可?
他漸漸冷靜下來,想起《教學大綱(草稿)》裡對教學階段和時間的規劃:六年蒙學,四年郡學(縣學),四年州學。
根據這樣的階段、「學時」,制定出具體的學習(知識)內容,然後由精通相應學習(知識)內容的老師授課,可以用十四年時間,培養出知識水平等同於秀才的學生。
秀才之名源自前漢,漢武帝改革選官制度,令地方官府考察和推舉人才,此即為察舉。元封年間,命公卿、諸州每年各舉薦秀才一名,意為優秀人才。
只要不是資質愚鈍之人,認真讀書十四年,就能具備秀才的知識水平,如果求學社真能做到這一點,王頍覺得這門買賣會越做越興旺。
當然,對於天賦異稟的人來說,十四年太久了。
王頒年少時好遊俠,到了二十歲尚不知書,被兄長一番斥責之後幡然醒悟,用功讀書,晝夜不倦,很快便熟讀《孝經》、《論語》、《左傳》、《禮》、《易》、《詩》、《書》。
他二十二歲那年,就已經讀遍五經,熟知經義,京城大儒對他稱讚不已,被當時的天子宇文邕任命為露門學士,王頍只用了兩年,便完成別人花十餘年還未必做得到成就。
但王頍沒有絲毫小覷尋常讀書人的心態,他二十歲以前雖然好遊俠,但五六歲便開蒙,讀書寫字不成問題,只是心沒有放在文學上。
他成日裡和遊俠兒廝混,熟讀兵書想著將來馳騁沙場,只是被兄長責備之後,不想擔著「不學無術」的惡名,所以為了證明自己,才有了後面的表現。
對於一般人來說,只要資質不差又有良師指導,從開蒙起花十四年苦讀,要達到州秀才的水準,並不是什麼難事。
問題在於這樣的良師,真的能夠通過「師範教育」培養出來麼?
王頍此時已經完全忘了「讀書人有傲骨」這回事,因為宇文溫是要用師範教育來培養專門教書的讀書人,所以他的注意完全集中在師範教育上,不知不覺中,接受了宇文溫的「歪理邪說」。
宇文溫對於這樣的結果,完全沒有絲毫意外,因為他的規劃雖然有些俗,卻是行之有效的辦法,歷史上正規的師範教育伴隨著工業革命出現,是國民教育水平大爆發的必要條件之一。
見著王頍忘記了辯論,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宇文溫沒有沾沾自喜,而是開始進一步對其「洗腦」:「正所謂術業有專攻,蒙學、郡(縣)學、州學的老師,當然有不同。」
「那麼師範教育培養的老師,當然也分三種,此即為產品細化。」
「大王,莫非要將求學社的...經營範圍,增加一項師範教育?」
「沒錯,師範學堂,是章社長正在籌劃的事情,屆時,入讀師範學堂的學員,學費全免,食宿全包!」
「這....請問大王,求學社如何盈利,如何經營教育這門產業呢?」
王頍有些納悶,他琢磨著從培養教師,到這個教師教的學生讀完六年蒙學,恐怕十年就過去了,所以教育產業化恐怕要十幾二十年才見效果,那麼如何短期內從中獲利?
對於這個疑問,宇文溫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王參軍莫非未有經營產業?」
「大王,屬下不擅長貨殖之術。」
「原來如此,寡人對此頗有心得,既然要把教育做成一門產業,手法當然也有相似,王參軍可感興趣?」
「屬下聆聽大王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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