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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周
林間,大隊人馬正沿著土路向東前進,隊伍之中,有未著鎧甲只穿戎服的男子,這些人被反綁雙手,每十個人一組,由一根長繩串著,蹣跚前進。
這些人之中,王辯一瘸一拐的走著,那一晚遇伏,雖然僥倖保住一條命,但右腳腳踝扭傷,走路有些不利索,此時和別人串在一起,想走慢點也不行。
鎧甲已經被人扒掉,身上的戎服血跡斑斑,有他的血,也有同袍的血,看著前後左右,看著不過三四百人的被俘同袍,王辯心中不是滋味。
他們是精選的軍中精銳,從小關出發時,人數超過兩千,而現在死了大半,只剩下三四百人苟延殘喘,曾經信誓旦旦要完成的任務,現在已經不可能完成了。
王辯此行是要繞過潼關外敵軍大營,到其東面的弘農,將堆積如山的糧草燒毀,現在他們倒也是去弘農,卻沒辦法放火,而是等著當奴隸。
成了俘虜,要麼被編入軍中繼續當兵,要麼被當做奴隸分給形形色色的人,亦或是分到某個官署當官奴。
正常情況下,當了奴隸,一輩子都很難翻身,除非逃跑,亦或是被郎主看中、提拔當部曲,如果立下軍功,也許有機會脫去奴籍。
王辯沒心思想以後的事,現在滿腦子想的是自己族人戰死時的慘狀,他胸膛上的一灘乾涸血跡,是族弟王賁的鮮血。
王賁比王辯小兩歲,從小就跟在王辯後面當小尾巴,無論是河裡摸魚還是上山打獵,王賁都屁顛屁顛的跟在王辯身邊,到了十幾歲的年紀,作為族兵的一員,跟著王辯上戰場。
打仗不是打獵,血腥而又殘酷,王氏子弟兵跟著王辯浴血奮戰,用生命換軍功,為的是給自己和家族爭得出人頭地的機會。
這十餘年來,許多人陣亡,又有許多年輕的王氏子弟加入王辯的隊伍,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逝去,又有新的面孔被他熟悉,而王賁,一直陪在王辯身邊。
現在,也離他而去了。
將軍難免陣上亡,打仗死人很正常,帶著族兵上戰場,每死一個人,都會讓大家難過,王辯此時神情有些恍惚,是因為王賁之死和他有關。
那晚遇伏,王辯心知不妙,雖然遇伏就意味著敵軍做了充分準備,想要突圍是難上加難,但王辯不甘心等死或者投降,想領著部下摸黑突圍。
而鎮守潼關的雍州軍主將、雍州司馬鄧孝儒,曾經叮囑他一旦遇伏,寧可投降也不要困獸斗,先保得性命再說。
此次出擊,要做內應的人未必靠得住,所以既是機會,也有可能是陷阱,王辯知道上官這樣交代,算是體恤將士們的處境,但他不想未經抵抗就投降。
而他趁著混亂突圍的想法,實際上毫無意義,因為對方的包圍圈很嚴密,此舉只是徒增傷亡而已。
遇伏那一瞬間,在箭雨之下,雍州兵傷亡慘重,沒多久便傷亡過半,而想突圍的王辯,傷亡更多,他的部下十不存一,而王賁就是為他擋箭,被亂箭射死。
一口鮮血吐在王辯的胸前,王賁沒說出一個字,就在王辯懷中斷了氣,見著跟隨自己多年的族親死在懷中,王辯心如刀絞。
如果,他一開始就讓大家投降,就不會有那麼多人陣亡,如果他不是為了那一絲僥倖鋌而走險,那麼王賁就不會死。
現在,王辯活著,而此次跟著他出征的王氏子弟和部曲傷亡大半,他第一次覺得良心過意不去,若是日後還能回到家鄉,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些人的家人。
如果王氏和許多家族一樣作壁上觀,看著宇文氏和尉遲氏決戰,等分出勝負後投向勝利者,那是最穩妥的做法,雖然收益低,但風險也低。
王氏居住在大山之中的商州拒陽,拒陽不算什麼兵家必爭之地,所以王氏一族只需要如同隱士般躲在山裡過自己的小日子,待得天下太平>
再出來做被人看不起的商賈?為了做買賣,低聲下氣的向六曹小官行賄,向那些權貴的家奴卑躬屈膝?
這不可能!
王辯的心情很快便由低谷迴轉,他負傷被俘,僥倖多活了一段時間,接下來可能被殺,也可能淪為奴隸,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他就不會屈服。
王辯身上藏有小刀,為應急之用,他琢磨著尋找機會逃跑,但必須耐心等候機會的到來,押送他們的這些士兵戒備森嚴,急切間難以逃脫。
所以要藉助地形。
隊伍行進在樹林裡,王辯大概觀察了一下,發現這是一大片桃樹林,而根據他們行進的路程,前面出了樹林,應該距離馬牧澤不遠,而馬牧澤以東就是弘農。
當年東西魏小關大戰,東軍潰敗向東逃亡,在馬牧澤被追兵趕上,全軍覆沒,王辯聽說過這場戰役,也知道馬牧澤的地形。
據說武王伐紂之後,天下大定,周軍在桃林塞的一處大澤牧馬,所以此澤得名「馬牧澤」,而桃林塞,就是如今潼關以東、弘農以西的黃河南岸地界。
馬牧澤有水澤有草叢也有樹林,時常有野馬出沒,王辯打算在經過馬牧澤時割斷繩索、跳水逃命,躲過追殺之後,躲在馬牧澤里再做打算。
然而,許多人不會游泳,那該怎麼辦?
王辯沒想著自己一個人逃,他要儘可能解救同袍,但一想到許多人不會游泳,不由得糾結起來。
拋去袍澤情誼不說,純粹從成功率來講,在野地里逃跑還得人多才行,他自己一個人逃,跑不了多遠就會被射死,可要是選擇在馬牧澤逃跑,那些不會水的人可跑不掉。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望了望兩側,隊伍如今還在桃樹林裡,樹林占地頗廣,若是在這裡逃跑,可以鑽入密林之中,敵騎兵追不了,射箭也多有不便....
&的一聲,王辯面前不遠處騎著馬的一名敵兵面門中箭,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栽倒馬下,兩側樹林忽然喊聲大作,更多的羽箭射了過來。
突如其來的襲擊,讓行進中的隊伍亂成一團,被繩索串起來的俘虜急切間無法掙脫,只能蹲著或者側身躺倒在地上,免得被流矢射中。
那些押送俘虜的士兵慌慌張張反擊,還沒結成陣型,就被伏兵衝到面前,一片混亂之中沒空理俘虜,王辯讓同伴從自己髮髻里抽出一把小刀,割斷捆著自己的繩索。
從旁邊陣亡士兵的手中獲得長刀,三兩下砍斷束縛著同伴的繩索,獲得自由的俘虜們,去撿掉落地上的兵器給更多的同伴脫困。
王辯和幾個同伴提著長刀,與趕來的敵兵搏鬥,為其他人脫困爭取時間。
兩側樹林裡的不速之客來勢洶洶,很快便占了上風,這些人大多身著布衣,沒有鎧甲,看上去像是普通人,但作戰勇猛,憑著刀牌與身著鎧甲的敵兵交戰,王辯覺得這些人可能是某豪強的部曲。
他們和敵兵都身著黑色戎服,混戰之中很容易混淆,王辯高聲呼喊著讓同袍聚在一起,和那些身著鎧甲的敵兵有所區別,免得被不速之客誤傷。
他不清楚這些人是剪徑的強人,還是受什麼人指使來這裡殺人,但既然敢襲擊軍隊,恐怕不是攔路搶劫那麼簡單,如果是心向己方(宇文氏)的地方豪強,那麼他們就得救了。
一場伏擊戰很快就決出勝負,不速之客擊潰了押送俘虜的士兵,除去追趕潰兵的一部分人,其餘人向聚攏在一起的王辯等人圍上來。
雙方正是劍拔弩張之際,有人高聲喊話:「王儀同在否?」
聽得對方在喊自己,王辯毫不猶豫的應聲,事到如今,對方想來是友,不然二話不說放箭便是,所以他沒什麼好怕的。
聽得王辯應聲,有一人在左右簇擁下走上前來,看了看王辯,將刀收回刀鞘,隨後抱拳行禮:「王儀同,弘農楊約,在此恭候多時了。」
&是弘農楊氏子弟?」
&是。」
&如何知道我們會從這裡經過?」
&等知道王儀同為何而來,自然也知道何時從這裡經過。」
楊約說完之後,見著王辯一臉警惕的模樣,笑了笑,獨自走上前:「王儀同,此處距離弘農不遠矣,何不抓緊時間,以免走漏風聲。」
&緊時間?做什麼?」
王辯盯著對方的眼睛,而楊約則與其對視:「當然是燒糧倉。」
王辯和身邊幾名同伴聽得這句話,不由得心中震驚,他們本來就是要去弘農燒糧倉,只是被接應之人出賣,中了埋伏後傷亡慘重,倖存者被俘。
原以為即便不被處死,也會被押去潼關外大營做苦力,結果對方捨近求遠派兵押他們去弘農,而這個楊約帶著人在半路伏擊,應該是知道這個情況。
那麼這到底怎麼回事?
&儀同,事不宜遲,趕緊動身吧。」
&想知道。」王辯忽然發問,「那個烽燧的守將,和你是一夥的麼?」
&然。」
話音剛落,楊約被王辯一拳打在臉上,踉蹌著後仰幾步,王辯咆哮著衝上去追打:「混賬!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害死我們多少兒郎!」
楊約的隨從衝上前,王辯的同袍也沖了過來,雙方即將爆發衝突,楊約喝止了正要動手的隨從們,吐了口血沫,再度走上前,平靜的看著王辯:「王儀同,打仗就得死人,不是麼?」
&以讓士兵毫無意義送死就是應該的?你害死我王氏多少人命,要拿什麼來賠!」
&氏子弟的命值錢,我楊氏子弟的命也值錢!」楊約盯著王辯,大聲說道:「為了謀劃今日之事,我楊氏冒的風險,比你們大得多!」
&仗就得死人!衝鋒陷陣而死也好,作為誘餌陣亡也罷,你們不死上大半,尉遲敬怎麼會上鉤,騙不過他,怎麼燒糧倉!」
王辯被對方的反駁弄得有些恍惚,楊約的話中包含著許多內容,他大概聽出來對方是精心設計了一個局,為了騙過河陽總管尉遲敬,甚至連他們都騙了。
不,不對,鄧司馬臨行前特地囑咐我,若是遇伏,該投降就投降,莫非.....
王辯只覺得心亂如麻,而楊約沒時間跟他嗦:「王儀同!楊某在此設伏,不可能將敵兵一網打盡,若不及時趕去弘農,萬事皆休!你的同袍和族人白死了,楊某的族人也一個都跑不了!」
王辯和同袍們聽到這裡,漸漸回過神來:這裡距離弘農不算遠,若能摸進城裡,恐怕真就有機會燒糧倉,那麼遇伏身亡的同袍們,就沒有白死。
&我們應該怎麼混入弘農呢?」
&簡單,你們依舊是俘虜,我們換上戎服、鎧甲,扮作士兵押送你們去弘農,弘農守將已得尉遲敬命令,知道今日會有大隊士兵押送俘虜入城,待得入城之後,我們再去糧倉...」
楊約儘量以簡明的語句,將策略說了一遍,這是他精心策劃的計策,以兄弟幾個全家性命為代價,來個孤注一擲,只要燒掉弘農糧倉,局勢瞬間就扭轉了。
楊約和兄長楊素出身弘農楊氏,當年楊堅受禪稱帝,楊家幾兄弟成了隋臣,弘農楊氏子弟也大多如此,而隋國滅亡之後,楊約保住性命卻沒了官職、爵位,賦閒在家無所事事。
數月前,他忽然收到兄長楊素的密信,楊素在信中說上任途中遇到了落難天子,準備護送其去山南,讓弟弟楊約趕緊準備準備,帶著其他兄弟及家眷伺機逃入關中或山南,免得事發之後滿門抄斬。
楊素、楊約兄弟倆素來友善,所以楊約不會拿著這密信去報官,他不動聲色做逃亡的準備,結果隨後局勢發展,讓他的計劃落空。
尉遲氏和宇文氏決裂,派兵攻打關中、山南,弘農所在的陝州,位於關中和洛陽之間,成了兩軍交戰的最前線,弘農楊氏在當地是一等一的大族,朝廷大軍攻打潼關,號令楊氏出人出力出糧食相助,楊約兄弟也在其中。
雍州軍據守潼關,據守黃河西岸,雙方對峙了數月未見勝負,楊約擔心兄長追隨天子的事情敗露,整日想辦法開溜卻未得機會,不由得憂心忡忡。
就在這時,幾個消息接連傳到弘農:西陽王宇文溫偷襲豫州懸瓠得手,在城中遇到本該駕崩的天子,號召天下兵馬勤王。
宇文溫連打兩次打勝仗後,丞相尉遲親率大軍南下圍攻懸瓠,天子在其抵達前移駕山南。
楊約聽說了這幾個消息之後,隨即琢磨出當前局勢:他的兄長楊素,怕是已經和天子到了山南,而宇文氏看樣子站穩了腳跟,周國極有可能分裂成東西周。
所以他不必處心積慮想辦法逃去山南,因為還有更直接的辦法,讓楊家轉危為安:只要攻打潼關的尉遲敬敗退、雍州軍攻入陝州,那楊家不就安全了?
弘農囤積著尉遲敬大軍所需糧草,只要將其一把火燒掉,尉遲敬必然退兵,甚至連陝州都待不住,所以楊約覺得自己若孤注一擲,成功幾率不小。
楊氏在弘農根深蒂固,如果動員族兵和部曲,倒是能有不少的兵力,但問題在於,朝廷對他們有提防,想要安排那麼多人入城,基本不可能。
集結族兵、部曲攻城,動靜太大難免走漏風聲,可入城的人少了,成不了事,所以,需要來個「李代桃僵」。
楊約想方設法說動族中可靠之人跟他一起行動,最後冒著滅族的風險定下一個瘋狂的計劃,而現在,計劃前幾步都順利完成,就差最後一步了。
&儀同!事不宜遲,你們若是不想讓同袍和族人白死,就請立刻與楊某一起行動!」楊約急切的說道。
他和族人好不容易騙得尉遲敬信任,同意派兵將王辯等俘虜押到弘農,而他們半路伏擊,扮作押送俘虜的士兵,借著這個機會大搖大擺入城,和被俘的王辯等人一起進攻糧倉。
王辯看著楊約,看著其身後部曲,很快就下了決心,回頭看看滿是期待的同袍們,他舉起手中長刀大喝一聲:「走!去弘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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