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也許十一、十二點,縣城小車站。
白天裡賣著餐飯的小門面已經關了門,街道荒涼,燃盡了的土黃色煤球傾倒在路邊,和爛菜葉、骨頭渣堆在一起,冒著絲絲余煙。
陸秋言把行李袋抱在膝蓋上,蹲在已經關閉的車站門口。
輕柔地腳步聲向她而來。
她有些驚喜,抬頭,看見的,卻不是那個說好要帶她走的人。自己的窘迫被妹妹看見了,似乎證明她說的才是對的,陸秋言低下頭。
陸雪歌一身整齊站在那裡,說:「陸秋言你跟我回家吧。」
陸秋言再一次抬頭,嘴巴咧成醜醜的樣子,在哭,但是沒出聲,無聲地嗚咽,眼淚奪眶而出,順著面頰滑過嘴角,清鼻涕也有,她醜死了。
「陸秋言你這樣不漂亮了。」陸雪歌伸手,說。
陸秋言:「阿新他沒來,我從早上一直等……他沒來。明明說好的,他怎麼可以不來,不等我?」
她放棄了逞強,從昨天到今天,陸秋言現在這個世界上只剩這個妹妹了,她沒辦法在她面前再逞強。
陸雪歌點了點頭,說:「大概他良心發現,大概他反悔了,反正沒關係的,陸秋言你還可以跟我回家。然後你去讀書,我去賺錢。」
她蹲下,替陸秋言擦了眼淚,雙手用力抱著腰讓她站起來。
她撥了撥陸秋言的頭髮,說:「走啦,我們回家。」
鏡頭到這裡,突兀地切了一個對地的畫面,裡面沒有人,沒有景物,但是有腳步聲。
有多少人曾獨自走過午夜的清冷長街。
有多少人曾牽手走過午夜的溫暖長街。
「停,好。」
第四條,爾冬陞覺得可以了,已經特意保了一條,他轉身拍了拍手,大聲喊說:
「各位兄弟,今天就到這裡,辛苦了。各自找車,注意別落東西……」
人群開始收拾器材,招呼上車,一陣喧譁紛亂,大概也叫做熱鬧,響起在剛剛還顯得寂靜和寥廓的街道上。
江澈身邊,個人戲份已經殺青的鄭忻峰雙手抱胸,意猶未盡看完這場戲,說:
「鍾真和鍾茵兩個,有進步啊,進步很大。」
確實,作為一個未來有一個鏡頭會被頻繁剪入各網站up主《十大巔峰演技》小視頻的實力派,他雖然只是第一次演戲,仍有足夠的資格做出評價。
影史昭昭……
鄭大佬「拱妹中刀」一幕,短短几秒之內,複雜的情緒演繹,尤其臉上的那一抹荒唐……被普遍認為,讓所有後來相似的鏡頭變得虛浮無力,註定無法被複製和超越。
「哎,給我加場戲吧,老江。沒過癮呢。」準備上車的時候,他說。
車門鑽一半,江澈扭頭看他。
鄭忻峰拿手在腦門邊比劃著說:「我可以出現在陸秋言的夢裡,或幻覺里啊……有些事我覺得還沒交代完整。」
「滾。」江澈笑著罵完,想了想,覺得從交代完整的角度,有個鏡頭確實可以補一下,總之先拍,用不用再說。
「好,那就加一場鄭總的戲。」江澈喊,然後跟爾冬陞解釋說:「爾導先回去休息,隨便給我一組人就好……鍾茵,走。」
…………
「不要動啊,你眼珠子動了,眼皮也會動……所以,你就當自己是個死人吧,這很考驗演技。」江澈跟畫好了妝,一身血污的躺在床上的鄭忻峰交代。
然後,轉向鍾茵,說:「這樣,下樓梯不現實,你把他從窗口直接扔下去。」
「我,我抱不動……」鍾茵說。
「也是……那這樣,我來扔。」江澈說:「攝像師去樓下,拍他從窗口砸下來的鏡頭就好……咱們一鏡到底。」
鄭忻峰一骨碌站起來,說:「老江,我覺得這場戲,還是不加好了,免得劇組的人覺得咱們仗著自己是金主搞特殊。」
江澈說:「我不介意,讓他們說去。」
「不是啊,老江……」
最終,這個鏡頭還是分了兩次完成,一次屍體被從窗口拋出,一次,人在地上。
下一個鏡頭,是陸雪歌拖著阿新的屍體,在入夜荒涼的小樹林裡找地方掩埋。
江澈喊:「卡,怎麼回事?」
鍾茵說:「我,我拖不動。」
「要不,咱們在鄭總腳上綁根繩子,然後人在後面幫著拉……」攝影師走過來,建議說:「我控制鏡頭不拍到腳踝就好。」
「不行,這樣真實感沒了。」江澈想了想,拒絕了,跟著轉向鍾茵,說:「其實這場戲就是要你拖不動,硬拖,明白嗎?你想想,陸雪歌要埋阿新,那種心情和狀態。阿新是港城來的,準備偷渡回去,人埋了,就安全了,大家只會以為他死在海上。」
「其實,根本沒有人會找他。」江澈又說。
這一句戳人了,鍾茵點了點頭。
江澈沒有察覺太多,接著安慰她道:「別顧忌,他現在是個死人啊,不會疼,不怕傷的,只要能移到坑裡,埋上,你用什麼方法都可以。」
躺在地上的鄭忻峰:「……老江?」
「來,準備,時間很晚了啊,鍾茵的體力也支撐不了一直拍,咱們爭取一次過。」江澈轉向其他人說。
「……」
終於,鍾茵滿頭大汗,一身污血、頭髮和衣服凌亂,埋上了最後一捧土。
江澈:「卡,好,過。」
「咳咳咳……」鄭忻峰噴著土,從坑裡坐起來,加戲終於完成,問題整個過程……我演什麼了?
好像都只是一件道具啊。
最後,回賓館的車上,鄭總靠在後排座位上,拍拍土,自己拉開褲子看了一眼,說:「媽的,破皮了。」
前排,江澈在跟攝影師討論。
江澈:「劉師傅,你覺得這場戲怎麼樣?」
攝影師:「挺好的,不過放在咱們這部片子裡,感覺有點不協調。」
「你也這麼覺得?」江澈說:「我也是。那就刪了吧,反正這個細節後面通過對話就能交代。」
鄭忻峰:「……」
「我為什麼要加戲?」
他只哀怨,不反抗,是因為事實上他也覺得,這一幕放在影片裡並不合適……鄭總作為一名演員,還是很有專業精神和整體意識的。
下車的時候,鍾茵在後面叫住了江澈。
「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之前有幾場戲,我想重拍。」她說。
「為什麼?」
「我應該是進步了。」鍾茵說:「我看過劇本,有上百次了吧,其實都沒懂陸雪歌,剛剛好像突然懂了。」
「剛剛啊?」
「嗯,就剛剛,剛才你說阿新,你說,『其實,根本沒有人會找他』,我聽得胸口酸一下,突然就覺得,我真的懂陸雪歌了。」鍾茵說完頓了頓,看著江澈,說:「這樣好不好,你先看我後面幾場戲,要是我真的進步很大,咱們再考慮補前面的。」
江澈點了點頭,那就看看吧,《雙生》之後的部分,依然是兩姐妹的二人轉,但是真正核心的戲份,其實都落在鍾茵飾演的妹妹,陸雪歌身上。
…………
第二天,影片進入了最後階段的拍攝,總的來說,這部《雙生》的正式拍攝周期也才十幾天,這在這個年代,是很平常的一種情況。
一大早,爾冬陞端著茶杯站在城郊小旅館的走廊上等江澈。
「導演有事找我?」江澈主動招呼道。
爾冬陞猶豫了一下,說:「《新不了情》那邊現在進入排檔階段了,內部試映了幾次,在剪接上有一些意見出來……我可能得回去看看。」
爾冬陞說完,小心觀察了一下金主大爺的反應。
怎麼說呢,對他來說,《新不了情》才是親生的孩子,而且那部戲江澈和鍾家姐妹也是投資了的,非但投了,投的還比這邊頭多得多,他理所應當以那邊為重,同時也覺得,江澈應該會理解,這是一個很有素質,很好相處的金主。
「這樣啊」,江澈想了想,說:「那行,導演先過去,我們這邊暫時停了等你。」
「可是,我怕要挺久」,爾冬陞說:「重新剪接會很麻煩,然後等剪接完,差不多我和《新不了情》的演員也要進入宣傳期了,這一忙起來,就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
這就很為難了,導演沒了,怎麼拍?
「其實不用等我也可以。」正犯難呢,爾冬陞突然笑一下,說:「江總,剩下的戲,我覺得你完全可以自己來導,反正劇組在這,你不熟悉的只是具體操作而已,除了這些……」
他看了看江澈,然後過於誠懇說:「我覺得你本身,是一個天才的導演。」
爾冬陞開始絮叨,從這陣子對江澈的觀察里,給自己的話找依據。
而江澈在想:這傢伙是不是個騙子?
之前說鄭書記是天生的演員,現在又說我是天才的導演,為了和金主大爺相處好,同時保證親兒子為重……他還真是什麼話都敢往外說啊。
所以,這傢伙剛說那些理由,不會只是為了脫身吧?
他剛想到這,爾冬陞又一臉誠懇說道:「其實就這部電影而言,它身上江總的烙印,比我要重得多得多,我早就在想,這部片子的導演,完全可以署你的名字。」
所以,他其實是不是怕署了名丟人,成為職業生涯的污點?
江澈心說哎喲我去你大爺,哥哥江湖傳奇,你忽悠到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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