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田老頭,這是顧禾的朋友,她喝醉了,我們扶她上去睡哈。」
「呃,其實她先是洛娜的朋友……」
小巷裡板田公寓的門口,顧禾與洛娜一起拖拉著昏迷不醒的潘多拉走過。
坐在收銀台後邊的板田先生瞧了眼,自然看得到那昏迷女人雙手的手銬,淡金色的上衣和蘿蔔褲都被雨水淋透,老頭對兩人只是說了聲:「好好搞。」
「好咧。」洛娜看了看顧禾,是吧,分屍也沒問題。
當下,兩人拉著潘多拉拖上樓梯,一直拖到了三樓的房間。
還好這時候沒別人在,用不著多作囉嗦,如果酒井花青在的話會嚇著的。
潘多拉就暈躺在大榻榻米間地板上,洛娜解掉她的金屬鏤空面罩和她上身的金衣,金衣之下還有件白t恤,她被扶坐上一張有背椅子。
洛娜拿了一捆電線胡亂地綁了一通,而且早已從薇薇安姐妹那借來了一個奇物頭盔,這個三角形的鉛制頭盔能屏蔽程序者的神經信號,用在囚犯上最適合不過。
顧禾其實早已見過這個頭盔,索菲婭有戴過,他才知道這是薇薇安姐妹的東西。
「為了這貨,我都欠薇薇安一個人情了。」洛娜嘟囔說,「放心,這事跟你無關。」
她綁好潘多拉後,才端詳起那件古典的金衣,「這衣服有古怪,估計是個奇物。」
至於那個金屬鏤空面罩,就只是個飾物。
顧禾看看那金衣,又望望被綁成束縛女郎般的潘多拉。
這個女人是真的強,也是同齡人,他和洛娜聯手卻都幾乎栽了。
剛才車子路過麗彩的時候,他下車跑了魚塘一趟,取了那副飛行員護目鏡並報了平安,回來路上就檢測過人格完整度了。
他只剩64%,比在荒野最低時還低1%,怪不得戰鬥時像成了瘋牛一樣。
而洛娜也只剩下68%了,都是差點就出大事。
現在這時間,來回折騰的,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
顧禾有點不想面對潘多拉這個麻煩,「洛娜,我們去電影院逛逛?」
「還早,先搞完。」洛娜也不想給他添麻煩,放在公寓裡不是長久之計,還得費勁伺候呢,趁早搞完趁早看怎麼處理掉這個女人。
她走上去,敲敲那三角形的鉛制頭盔沒反應,就按動電擊手銬把潘多拉電醒過來。
昏迷著的潘多拉渾身一個激靈抽動,馬上就猛然掙扎,發現徒勞後就停下。
頭盔的兩個孔洞能露出她黑色瞳孔的眼睛,她看到之前死戰過的兩人,也看到那件金衣和鏤空面罩被扔放在遠處的榻榻米地板上。
她輸了,她被綁了……
「醒了吧。」洛娜冷聲道,對於折磨對方沒有興趣,「給我一個說法,就現在。」
顧禾只見潘多拉的眼神似乎還是不慌不忙,與她在美田天婦羅吃著美味的時候沒什麼不同,並沒有像索菲婭那樣大叫、嘶吼或是任何的情緒激動。
「我是落在你們手中。」潘多拉平緩說,「但是,有多個組織都在找我,都跟我有生意瓜葛,包括雅庫扎。如果我消失不見,今晚的事就不是小事了,會有人調查,會查到美田天婦羅那裡去,要找上你們就不難,你們肯定出事。」
「哦,多謝提醒啦。」洛娜雙手環胸,語氣像在自嘲:
「你不是對我很了解嗎,那就該知道我這個人腦子清醒的時候做事都不顧後果,何況我現在快瘋了。你不給我說法,我今晚就把你沉了,大不了我逃回去骨血區,誰想多隻手腳就進去抓我吧。」
洛娜,那我怎麼辦……
顧禾心裡有點嘀咕,但知道自己現在可不能露怯,洛娜不一定就這麼想的。
如果讓潘多拉占了上風,那這場審問就完了。
而且,不去骨血區,大不了去荒野,去復甦會部落找千葉小姐他們玩兒。
他突然想,自己有這種想法,估計64%人格完整度是真的有點低了。
但或許因此,在潘多拉的眼中,這兩人又莽又犟,街狗做事從來不怕什麼後果。
公寓房間裡還是沉靜了良久,洛娜都無聊得去翻找零食吃了。
昨晚她和酒井、薇薇安姐妹在這裡的鬧騰,還留下點薯片、啤酒什麼的。正當洛娜拉開一罐青鳥啤酒喝了口,突然就因為潘多拉的話而怔住。
「你父親羅頓-盧德。」潘多拉聲音平靜,「這一切都因為他的人格數據。」
顧禾也是一愣,還想著怎麼兜呢,卻沒想到潘多拉自己會直接說了出來……
「你在說什麼……」洛娜面容全然冷下,淡綠的眼眸微有凌厲,「注意點了。」
「你想要一個說法,這就是真實的那個。當年有一伙人,包括給他行刑的行刑人,秘密把你父親的人格數據保留下來了,就在存於心靈網絡的一個只讀盒子裡。」
潘多拉說了營救團隊、只讀存儲盒子、密鑰程序、12個程序段的事情,全說了。
洛娜沉默地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聽,等潘多拉都說完了,她才噗嗤地一笑,故意抖動著嘴唇,「你可真會扯淡,當玩偶浪費人才了,你該去當編造家的。」
顧禾欲言又止,不太明白潘多拉怎麼肯就全說了……
「洛娜-盧德,我了解你,但你不了解我,你全家欠我一份。」
潘多拉的黑色眼眸微微地凝動,聲音越說,越有了點不同的語氣。
「我的父親,就是當年營救小隊的一員,應該說,是他帶頭搞出來的這事情。
「他是英雄系職業者,曾經是奧秘局的要員。你要知道,在我小時候,生活在花園區,我們家還可以去伊甸湖區的酒店度假。後來呢,後來他女兒成了個玩偶。
「這都是為什麼,因為他犯傻了。他為了所謂的大義,去營救羅頓-盧德,把妻子和女兒都送入險境,他說這是為了我的未來,原來就為了現在這樣。」
潘多拉的目眶的煙熏妝早已被雨水模糊成片,似乎有點發了紅,又似乎不是。
「你就扯吧。」洛娜皺起英眉,「我發現你這演技,也比很多演員來得出色。」
然而,潘多拉像是徹底打開了話匣子,又繼續說道:
「一開始,營救團隊以為用不著多久就能『復活』羅頓-盧德,但骨血區發生核泄漏,全城的人心就那麼散了。過了這些年,營救團隊的心也早就散了。
「那些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我父親是死的那個。他很傻,但團隊裡不全是傻子,有人賣掉程序段賺了大錢,原來這不過是一場生意。」
潘多拉閉了閉眼睛,似乎不讓眼中的疲憊顯露。
「時間過去越久,羅頓-盧德的人格數據價值越低。你現在出去問問,又有幾個年輕人認識他是哪位?
「今年以來,我開始賣由我父親保管、後來又交給我保管的編號為1的程序段。還以當年約定的聯繫方式找到幾個人,都營救團隊人員的孩子,我收購了他們手中的密鑰程序段,也都想辦法出售。
「我花錢請人刺殺你,不過是想要把密鑰程序段的價格炒高。
「這個邏輯很簡單,殺掉骨血之女,骨血鎮就會有動作,風兒就會不平靜。只有這樣,羅頓-盧德才值錢,不然那就只是一個被遺忘的失敗者而已。
「而且他能復活,就必然重新對抗銀行,這是個簡單的道理,他的價值全在於此。」
洛娜聽著一聲哈笑,「那可不一定,誰都猜不透那個混蛋的。」
「誰都知道羅頓-盧德寵女兒。」潘多拉卻說道,「至於為什麼想活捉你,因為你的人格數據也會值錢,就算是人格原料也值錢。如果以後羅頓真能復活、能搞出什麼事,那就更值錢了,這是長線投資。
「我現在告訴了你這些,你一去折騰,所有密鑰程序段的價值也都會漲。
「明白嗎洛娜,目的是一樣的,這都只是為了錢。」
顧禾一直默然地聽著,如果潘多拉說的是真話,那有些謎團解開了。
但他看洛娜喝著啤酒的模樣,顯然真的沒怎麼相信,全當對方是在胡編亂扯。
「只是為了錢,你對我沒意見,我全家還欠你一份是吧?」
洛娜開始有點要發毛了,目光看著周圍像尋找著什麼刑具,「那我現在還你,你要一根煙還是一瓶啤酒?你看看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現在連根煙都要別人給。」
「我要錢,是因為只有有錢,才能活得更好。」潘多拉緩緩說道。
「那件金衣,花了不少吧?」洛娜看了看角落那邊,「也沒見你活得好哪裡去了。」
「那據你這種說法,你現在有多少個密鑰程序段?」顧禾卻問道。
潘多拉眼眸一移,望向了他,「你早就知道了是吧,你打開過那份加密文件。」
顧禾心頭一突,但洛娜不以為然,「他問你問題呢,你就回答啊。」
「編號1、3、4、6、8、10,六段。」潘多拉逐一數道,「我都存在心靈網絡了。我還有辦法找到其他人的下落,這就是我的價值,英雄的女兒。
「可是這個英雄,又有誰知道?你們甚至不相信有這一回事。」
「所以,這就是你的說法是吧?」洛娜咕咚咚地喝完一罐啤酒,「不改變了是吧?」
「你當然可以沉掉我,但我提醒你。」潘多拉望著洛娜,「如果你能活得夠久,以後總會知道這件事是真的,到時候你可能會想,我為什麼想殺你,是因為你父親害得我家破人亡嗎……
「不,我父親是個傻子,我做的這些,只是不想也做個傻子而已。」
潘多拉說罷,閉上了眼睛,被綁著靠坐在椅子上,不再發一言。
「行,我這就沉了你。」洛娜面色驟寒,對方犯了她的大忌,不能拿那混蛋說事。
「洛娜……」顧禾連忙扯住她,「先等等,冷靜一下,洛娜!我有話跟你說。」
洛娜霍地看向他,想到剛才潘多拉說的話,微微斂起了綠眸……
「你果然看過那文件了。」潘多拉依然閉著雙目,「我的病毒竟然沒有起效……」
「讓她先在這裡待一會吧,我們出去走走。」顧禾拉著洛娜往房間外面走去,拉開紙拉門的時候,又回頭對潘多拉說:「你老實點,樓下有個老雅庫扎,你應該知道他們都是什麼脾氣。」
「我不需要跑。」潘多拉說,「她會明白的。」
洛娜冷著面容,神情不時變幻,跟著顧禾往樓下走去。經過公寓門口的時候,她才對板田老頭生硬地說了句:「別讓那女人跑了,她鬧出動靜就切了她。」
板田先生沒說什麼,只是撫摸著右手拇指上的銀戒指。
不多時,兩人出了小巷,走在壽惠街的街頭,夜雨在飄淋。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經過一家小型電影院,外牆的廣告屏幕變換著電影海報,但他們都沒說要進去看看。雨下得有點大,街上的行人不是特別多。
雨水打在洛娜的紅皮衣黑皮褲上,也濕了她的黑髮,「叫我出來,不是有話說嗎。」
「我們先共感吧。」顧禾心中一嘆,事已至此,洛娜應該要知情。
不管潘多拉說的有幾分真假,洛娜都應該知道一個事實。
至於複製並打開了客人的文件這事兒,回頭再跟彩音小姐交待,就說文件出錯了。
當下,他使動聖杯程序的無頭盔共感,釋放出腦後的一些血絲線,從身旁洛娜凌亂的黑髮之間連接她的腦神經,她允許通過了,共感順利建立。
他頓時共感到她的身體被皮衣褲緊緊地包裹著,就像她的心在緊緊地收束。
他忽然明白她為什麼總喜歡穿得這麼緊,因為她需要這樣去壓住自己的彷徨。
就在這夜雨街頭,顧禾打開控制台的資料庫,點擊播放那份羅頓-盧德的人格原料影像,突然在兩人的眼前,就看到雨中出現了一道全息投影般的高大身影。
雖然街道兩邊都有路人來往,但只有他們能看到,這事實上是在他們腦中播放。
洛娜的綠眸微瞪,顧禾感受到,她驟然是那麼緊張、不安、茫然、空白……
在飄淋的夜雨與閃爍的霓虹光亮中,一個壯年男人就那麼出現了,踱了兩步。
男人身著紅色夾克和藍牛仔褲,黑色短髮自然地飄垂,無法被雨水打濕,他的姿態隨意,那英俊成熟的臉龐上掛著桀驁不馴的笑容。
「只讀存儲器?」男人看著這邊,像在看著他們兩人,說道:「那就是下次你們打開我的時候,我還會說上這一番廢話。我猜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聽到這熟悉又久遠的聲音,洛娜的面容頓時微微地顫動……
「妙,妙到家了。我成了個聖物,就像聖嬰那塊割下來的包皮、道祖那頭青牛拉下的牛糞、佛祖屍體燒留下的腎結石一樣。」那男人又笑說。
洛娜聽得輕笑一聲,顧禾共感到她的心緒是如此複雜,有沒有振奮難以分辨。
羅頓-盧德的身影就在雨中不斷閃爍,被雨水穿透,被商鋪樓房的霓虹光朦朧。
行人們打著黑雨傘和透明塑料雨傘匆匆走過,都見不到這隻曾經讓整個流光城燃燒的幽靈。他們來來往往,就從羅頓-盧德的身邊走過。
藍色、紫色、紅色的各式霓虹光亮,也遮掩不了那男人眼神中的堅定有力。
「不管是第幾次。」男人又說,語氣稍微有點柔和,「誰看到我的,見著洛娜就幫我跟她說一聲,她真的好可愛。我一直是為她而戰,只要她好好地活下去,我和她媽就贏了。要不然呢,你們以為我會在乎你們這些二貨過得怎麼樣?」
這時候,男人的身影在雨中朦朧拉扯,忽然就消失不見,只剩尋常的霓虹雨夜。
洛娜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泛淚,眼眶很濕潤,或許是打落的雨水。
但夜雨不都是冷的嗎,怎麼會這麼灼熱……
顧禾沒說什麼話,只是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
「我媽媽呢,沒有嗎?」過了一會,洛娜忽然問道,聲音沙啞。
「那文件里沒有……」顧禾只能如實道。
「行。這個混蛋,十幾年了,一點沒老,賺到了吧。」
洛娜仰仰頭,又低低頭,目光不知道應該往哪裡放,「顧禾,這事你早該告訴我的,但我不怪你,以前我們的關係沒好到那份上,你現在肯告訴我,我就謝了。」
顧禾知道沒那麼簡單,說是謝了,牛郎值卻沒有半點漲動,她很傷感。
「你打算怎麼辦?」他問道。
洛娜望著漸漸模糊在街頭遠處的高層樓房,無星的夜空一片迷濛的雨霧。
歌舞伎町總是在下雨,她已經在這裡生活很多年了,從小鼠到現在快二十歲。
她熟悉壽惠街的每個小細節,哪裡的電話亭是壞的能吐出硬幣,哪個自動售貨機踢幾腳能掉下東西,小巷的垃圾堆,小街道那些亂七八糟的店鋪,穿著動漫人物造型的御宅族,開著摩托車的暴走族……
她熟悉這裡,這裡像是她的家,但只是,像。
忽然之間,她想起了另外的一些光景,那些不曾忘記的骨血區的光景。
只是,她又早已無家可歸。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洛娜輕聲說,斷開共感連接,在雨中往前面緩步走去。
顧禾又再跟了上去,跟在她旁邊,看著她的臉龐被雨水不斷飄打,不怎麼是滋味。
他突然瞧見什麼,就跑到一家街邊雜貨店買過一把黑色舊雨傘,然後又再追了上去,把洛娜和自己都置於這把雨傘之下,在這迷濛的夜雨街頭人群中漸漸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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