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廟門口看門的兩人大眼瞪小眼,小聲商量了一下,便趕緊進去通報。筆神閣 m.bishenge.com
好在他們不認識嚴復,並不知道嚴復也懂英語,還是個真正擅長翻譯的。
但顯然並不是全國士子都知道他,這些早期的新學倡導者知名度僅僅局限在想學新學的人之中,這個比例就很少了。
沒多久,看門的就回來了:「衍聖公說你們都進來吧。」李諭對呂碧城說:「我就說你能進去吧。」李諭抬腿就邁了進去,幾年前他就來過這兒,但那時候已經變成了5a級的三孔景區。
呂碧城見李諭走得這麼順暢,訝道:「你竟然對裡面這麼熟悉。」李諭笑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嘛。」過了幾道門,前面就是孔廟的核心——大成殿。
朝廷給予孔廟超然地位,從這些建築禮節上也能看出來。中國的古建築學上對屋頂的形式劃分非常嚴格,如果不考慮比較特殊的具有三重屋頂的天壇,所謂人世間建築最高等級的叫做重檐廡殿頂,故宮三大殿中級別最高的太和殿就是這種結構。
此外還有像是坤寧宮、皇極殿等,及泰山岱廟的天貺殿等也是,全國加起來只有十幾座大殿有這種頂級規格。
僅次於重檐廡殿頂的第二等級,叫做重檐歇山頂,故宮三大殿居第二的保和殿用的就是這種屋頂。
而眼前的曲阜孔廟大成殿,屋頂也是用的重檐歇山頂,可見其級別之高。
實際上有許多其他地區的孔廟,比如北京孔廟裡的大成殿用的就是最高等級的重檐廡殿頂。
除了屋頂,曲阜孔廟用的柱子是七實二虛,側面是三實二虛,也是僅次於九五之尊。
李諭三人跨過大成門,來到了大成殿前的廣場。大成殿前有東西兩廡,已經烏壓壓坐滿了人,大成殿前是杏壇,也就是古代孔子講學的地方。
不過現在修成了一個亭子。衍聖公孔令貽就在這個叫做杏壇的亭子之中,他穿著滿正式。
而李諭雖然也很正式,但一身西裝,加上剪了發,在一眾人群中顯得非常扎眼。
其實李諭本來的想法是想用中山裝,但發現這東西還沒有誕生。李諭上前執弟子禮對衍聖公說:「學生李諭,可否先行拜見至聖先師」衍聖公聽到李諭的說法微微一愣,他已經想好了不少言辭要針對李諭,其中最關鍵的就是侮辱先賢,沒想到李諭第一句話竟然是要拜見孔子。
這種事不答應確實不太好看,畢竟最講究禮節的就是他們,衍聖公只好說:「請。」李諭過去直接到大成殿前給裡面的孔子像拜了三拜。
裡面供奉的像不僅僅孔子,還有顏回、曾參、孔汲、孟軻四人為配祀,稱
「四配」。嚴復和呂碧城當然也少不了這個拜祭的禮節。不過是在侮辱至聖先師嘛!」
「還有那個李諭,穿得不倫不類,哪有一點禮數!」
「果然學習西學就會這樣!」三人祭拜完後,來到杏林前,衍聖公說:「請坐。」他說的
「坐」自然是正坐,就是三國演義里的那種形式。嚴復和呂碧城倒是很自然就坐下去了,但李諭卻感覺頗為難受。
李諭本來是想讓嚴復坐上首,但今天顯然人家衝著自己來的,所以也就不再謙讓。
李諭坐下後說:「謝衍聖公。」衍聖公孔令貽仔細打量了打量李諭,說:「尊下已貴為帝師,為何卻穿戴這種奇裝異服」李諭說:「並非奇裝異服,衣服只是身外之物。我並非只穿洋服,大部分時間也會穿傳統服飾。」李諭本來的確是想穿傳統服裝的,但小德張的祥義號做個衣服真是太慢,除了貢品綢緞,其他料子都要從蘇州進,到現在還沒做好。
孔令貽又指了指他的頭髮:「這又作何解」李諭微微一笑,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側頭看了眼大成殿。
孔令貽旋即明白了李諭的意思:孔子也沒有辮子啊。這件事如果深究的話,兩邊都不占理了,剪髮的不對,不剪髮的貌似也不對,於是孔令貽只好跳過這個話題。
李諭樂得如此,儘可能削減對方的彈藥。但孔令貽身後的一人卻發話了:「此情此景,實讓我想到夫子當年所說之禮崩樂壞。當今之世,何嘗不是一次正在進行中的禮崩樂壞哪!」孔令貽給李諭介紹:「這位是復聖顏子奉祀官,七十六代孫顏景育。」顏回是孔子的大徒弟,地位就像基督教里的聖彼得,所以顏回被稱作了復聖。
李諭說:「您的意思就是春秋之後已然是禮崩樂壞,那麼長達兩千多年的歷史一直在這種情況中度過嗎」顏景育說:「自然不是。」李諭說:「既然你也說不是,那麼就說明禮崩樂壞也並非完全就是一件壞事,舊的事物消亡後,才會有新的事物誕生。延續兩千多年的禮豈不比春秋之前只有不到一千年的禮更好在這之後新建立起來的又為什麼一定差趙武靈王當年也是奇裝異服,又怎麼能說不對說不定那時候各位也會像我一樣奇裝異服。」顏景育有點愕然:「這……」李諭又說:「我還聽聞老子曾說,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辯證地看,不就是否極泰來」東西兩廡的人又開始竊竊私語:「他說的似乎有點道理。」
「什麼道理,明明是歪理!」孔令貽問道:「夫子是至聖先師,如今我們怎麼能放棄千年之傳統」李諭嘆道:「哪有放棄一說!為什麼都認為新學與舊學一定勢不兩立只需要在學堂之中加入西學便可,傳統不丟的同時又懂了新學,豈不美哉」孔令貽說:「朝廷之意,必然是廢除科舉,恐怕今後國人便不學也不懂經學,這將是衰亡之相。」李諭說:「衍聖公不要通過把事情往壞處想,以及這樣一種想像中的壞情景來阻止大家學習西學。」顏景育說:「衍聖公所設想之境況正是不久將要到來的境況,今後一旦科舉停擺,世人不通五經六藝,何談國家興盛」李諭說:「此言差矣,這次來的路上,我也看了看一些古籍,其中很多觀點讓我感慨先賢已經有了大智慧,但現在為什麼卻忘記《道德經》中就說,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這句話意思是說,知道自己無知的人才是真正智慧的人,不知道自己無知卻自信滿滿的人其實是傲慢而愚蠢的。
只有認識到自己的愚蠢,才開始變得聰明起來。聖人之所以能擺脫蒙昧狀態,就是因為他們先承認自己無知。
衍聖公他們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有點生氣:「帝師的意思是說我們傲慢又蠢笨了」李諭搖搖頭:「我並沒有這麼說,我只是單純想到了這樣一句先賢的警世箴言而已。畢竟聖人都會先承認自己無知,類似說法哪怕是西方最尊崇的幾位大賢也曾說過,就比如蘇格拉底說,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聖人尚且如此,而現在如果只是抱殘守缺,不通西學,只得挨打,豈不就是一種無知」孔令貽說:「莫非不懂西學就是無知,西學中才有至聖道理」李諭說:「我再次強調一下,西學,不管是科學還是政法,都不是西方獨有,而是大自然以及社會發展所蘊含的本質,不為人之意志轉變,誰都可以發現,只不過我們慢了好多步。西方稱呼的真理,可以理解為就是我們所稱的道,道法自然,自然可不是西方的。」雙方也算是都很默契,一邊不提具體科學,另一邊不提經學理論,否則真說不通。
顏景育又問道:「但現在的情況表明西學就是洋人所有,鑽研西學勢必會讓人漸漸喪失本性,就像你現在的樣貌,絲毫沒有國人的樣子。」李諭說:「科學的道理就是在研究自然,我們不研究,當然就有別人研究。但科學必然是沒有國界,人卻是有歸屬的。我就是這個樣子,怎麼就沒有國人的樣子而且你最後這句貌似又是在以貌取人,就算是夫子的時代,也是不對的。」孔子長相確實所以不能以貌取人。
孔令貽見顏景育又接不上話,於是說:「朝廷如果重視西學,經學的地位勢必降低,其中變數太大,你如何保證鑽研科學會是引人向善、前途光明」
「地位」李諭卻反問一句,
「不知衍聖公所說地位到底指的是什麼」孔令貽他們當然是更加擔心自己,如果真有本領才華,也就不需要靠衍聖公的名號了。
孔令貽支吾道:「作為讀書人,經學自當是首要,做事先做人,這個道理絕不會有錯。」李諭說:「自然沒錯,所以經學不能丟。但作為讀書人,還遠遠不夠,仍應該考慮天下大事。各位想必應當知道,現在天下不僅僅是我們這片大地,還有很多廣袤的世界,有五大洲四大洋。用一句夫子的話,三人行必有我師,如今列強可不僅僅只有三個。只有跟上潮流,向世界學習,才能做出正確的事,繼而造福蒼生。」嚴復也說道:「疏才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他並沒有在搞新學與舊學的鬥爭,而是要大家在學習經學的同時仍然要注重西學,這樣才是對國家有用之才。」李諭搬出孔子本人的話,效果十分好。
但用古話貌似還是糾正不了他們的思想。顏景育說:「我聽聞報紙上說,你是當代科學聖人,卻又不通經學,恐怕有點不符合你說經學不能丟的話,自相矛盾。」這就是在挑李諭的話茬,但顏景育和孔令貽加起來都比不過一個辜鴻銘,不管學問還是辯論才能,所以李諭還真不怕。
李諭澹定回道:「凡事都是有比較的,如果我不懂經學,就不會說出幾句《道德經》的內容。我學過經學,只不過和各位比起來差了一點,難道這就叫做不通經學人之精力都是有限的,如果各位能夠在科學上學到西洋成年之前的水平,才能對我說這樣的話語。」孔令貽問道:「科學如此艱辛莫非學到洋人成年之前的水平都這麼難」李諭說:「難倒是不難,就怕諸位不肯屈尊去學。經學發展這麼多年,的確在深度上已經十分了得,但科學卻在橫向的廣度和縱向的深度上都十分深遠,新東西層出不窮。」李諭並沒有貶低經學,讓他們的提防之心又降低了一些。
孔令貽說:「吾等實在擔憂西學大舉入侵,會讓國學地位丟失,則國將不國。」李諭卻明白說一千道一萬,孔令貽最擔憂的終究還是地位。
李諭心中嘆了口氣,也不指望他們就能有孔子那種治學的精神與水平,如果百家爭鳴的情況放現在,說不定科學還真能發展起來。
只可惜現在的這些人沒有這種精神了,畢竟是既得利益者,還是朝廷恩惠了兩千年,突破自我十分難。
李諭說:「國學的地位不會丟,反而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越來越尊崇。但前提是必須要國勢足夠強大,而強大的基礎,我想你們也知道,就是學習西學,身旁的日本不就是例子。」東西兩廡之人似乎從李諭的話中感覺到李諭並不是要廢棄經學,甚至還說國學地位會越來越尊崇,這句話總算對了點心意。
李諭一方面是明白勸不動他們,只能像哄孩子一樣先湖弄一下;再者他說的也沒錯,此後咱們是犯過類似極端錯誤的。
說到底,文化的嵴梁不能丟。這根嵴梁是複合而成的,其中絕對少不了傳統文化。
顏景育稍稍舒了口氣:「不過眼下之勢,科舉及及可危,科學卻甚喧塵上。閣下科學聖人的位置想必跑不了。如果能夠做個亞聖,似乎也可以接受。」李諭尷尬道:「我不想當聖人,也不是聖人。而且甚喧塵上這個詞語不太合適,如果你們能夠深入了解一下西方強大的內因就不會這麼說了。」孔令貽知道說不過李諭,突然直接問道:「帝師認為,科學與經學到底孰高孰低」李諭冷靜道:「沒有高低之分。」他可不會掉入這種簡單的語言陷阱,這種問法太lo。
要是辜鴻銘那種人在這兒發問,借著地利,還真不好對付。不過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一個弟子在大成殿外說:「衍聖公,一位號稱東西南北人的先生求見。」我丟!
李諭差點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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