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門 第37章回家工程

    徐家一直有個隱形的規矩,嬌生慣養的孩子可以跟父母沒大沒小,偶爾急了也可以頂嘴吵架——當然事後很有可能會被收拾——但是和隔一輩的長輩不能犯渾,比如說話必須是「您」,自己拿什麼東西吃,入口之前一定要先問一句「您嘗嘗不」,老人家說什麼都得聽著。

    這可能是徐西臨剛學會自己上廁所的時候,就被灌輸進腦子裡的東西,雖然後來沒人耳提面命,但基本已經沉到他骨子裡了。

    他吼了那麼一句,外婆沒說什麼,徐西臨自己先不知所措了。

    他渾身難過地閉了嘴,僵立片刻,率先認了錯,有意獻殷勤地給外婆沖了一碗蜂王漿,又緩和下語氣,沒話找話地說:「您吃早飯了嗎?廚房有竇尋買的點心。」

    徐外婆臉色也好看了點,讓他端過來。

    徐西臨在旁邊默不作聲地陪著她吃,眼神放得很空,感覺自己以前似乎沒有這麼暴躁,最近一直有點控制不住脾氣。

    外婆講究養生,甜食不肯吃太多,墊了兩口就指使徐西臨去給她熱碗粥,然後看他沒事幹,又讓他去餵鳥。

    「這種東西要是放在過去,都是過年才有的吃。」徐外婆不知想起了哪年的老黃曆,絮絮叨叨地開了腔,「小惠都上了大學,老大一個人了,到外地去替我給你祝叔叔家送東西……」

    外婆說到這,頓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不對,是你媽媽的程叔叔,你要叫爺爺了,是小尋的外公呢。」

    徐西臨勉強笑了一下:「然後呢?」

    「唔,就數你媽媽最沒出息額,回家以後追在我身後,嘴都不停,說人家程叔叔家有冰箱,拿冰水給她喝呢。」徐外婆說,「足足講了三天,羨慕得她喲,可哪是爸爸媽媽忒做人家(節省吝嗇)呢?是她不懂事啊,那時候買家電都要找門路,一件要幾千塊,誰家裡有那麼多鈔票……」

    徐西臨毫無誠意地說:「啊,好貴。」

    幾千有什麼好說的?

    外婆又說:「那時候當幹部的人家,一個月才有不到一百塊呢,一百塊要當現在一萬塊花的。」

    徐西臨掐算了一下,按著這個比率,相當於一個破冰箱好幾十萬。

    他頓時真誠了起來:「好貴!」

    真誠完,徐西臨也反應過來了,外婆這是在轉著彎地說「世事無常」,告訴他沒有「家業」,「存款」都不能算錢,搞不好哪天,現在的天文數字只夠買個煎餅的——像她勸杜阿姨要督促家裡小輩,不讓他們躺在拆遷款上混吃等死一樣。

    徐西臨嘆了口氣:「姥姥,我養活得自己,也養活得起您,我都快上大學了,難道還能帶著您上街要飯嗎?」

    徐外婆看著他那張不知世事的臉,心裡愁——徐進沒了,姓鄭的說是要回國,到現在也沒個音信,不知道辦完手續了沒有,那男的當年就不靠譜,現在最好也別抱什麼希望。家裡沒個拿得出手的長輩照看,就算孩子大學畢業,靠他自己無依無靠地奔前程,能行麼?

    他是那能吃得下苦的性格麼?

    她一個什麼都不懂的老太婆,那點面子大概也就夠給她家寶貝外孫在票友協會找個工作。

    「噯,曉得的,」外婆愁腸百結,表面上還是慈祥地說,「我家小臨生藤(有出息)得來,就是家裡太大,打掃起來也太辛苦了。」

    徐西臨:「……」

    這純粹拿他當孩子哄呢。

    「我記得那會我媽手裡剛有點錢,看了半個多月的房子,跑遍全城,才選了這,」徐西臨沉默了一會,說,「她簽了合同以後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著覺,閒得把我當時那本《寒假生活》從頭到尾批註了一遍,弄得我開學沒法交作業。剛開始家裡的錢連交首付都不夠,因為正好跟開發商有業務聯繫,請人吃了頓飯,首付款才給打了折,房子買完干看著,因為沒錢裝修,她沒日沒夜地加班好幾個月,接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小項目,總算湊夠了買家具的錢——第三年才還清貸款。」

    外婆就不吭聲了。

    「這可是咱家,」徐西臨說,「我媽的心血,您的心血,還有杜阿姨的心血,都在裡面呢,房子隨時能賣了換錢,家怎麼是能隨便賣的呢?」

    他說到這,心裡陡然一酸,眼淚差點下來,一低頭又忍回去了。徐西臨發現了自己沒有來由的心浮氣躁,他這一陣子情緒轉得很快,方才還差點暴跳如雷,這會自己把自己說難受了,又不由得悲從中來。

    祖孫兩個話說到這,就進行不下去了,徐西臨默默收拾了外婆的盤碗,看著她慢慢地挪回房間。

    他剛一上樓,竇尋就探出頭來看他。徐西臨沒有了方才玩鬧的興致,看了他一眼,在電腦前坐下了,無所事事地刷了一會網頁,心裡亂七八糟地過各種事。

    竇尋關上門,伸手在他後頸上捏了一下。

    徐西臨把頭仰到座椅靠背上,半死不活地問:「嘛?」

    竇尋雙手從椅子兩側繞過去,撐在桌上,問:「要搬家嗎?」

    「不會的。」徐西臨眼皮一垂,十分肯定地回答,沒有多做解釋——他是七月份的生日,算來已經滿了十八周歲,儘管別人都拿他當孩子,但法律賦予的權利已經解鎖了,這房子沒有他同意簽字是賣不掉的。

    徐西臨頓了頓,又對竇尋說,「我這幾天可能有點上火,脾氣不太好,犯病的時候你別往心裡去,不理我就行了。」

    竇尋沒感覺出徐西臨脾氣哪不好——反正跟他自己比起來,地球人整個物種都比較平和。

    他想了想,對徐西臨說:「我有時候也很容易發火,最近好多了。」

    接著,竇尋回憶了片刻,說:「我有時候看別人拉幫結夥很熱鬧,但是那些熱鬧的人卻都很討厭……唔,心裡一直很不平……你聽懂了嗎?」

    徐西臨一點就透,聽懂了,就是說他對別人呼朋喚友羨慕嫉妒恨,別人不主動來請,他又「看不上」別人,抹不開面子「折節下交」,只能一邊期待一邊憤憤不平。

    竇尋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狗屁不通,驚奇道:「你聽懂什麼了?」

    徐西臨:「您老人家當時連個預告都沒有,一個字都沒跟我說,就開始主動等我一起上下學,原來是賣了我一個天大的面子。不好意思,我現在才知道。」

    竇尋:「……」

    徐西臨笑了起來,心裡的鬱火散了一點。竇尋有時候不會說人話,但徐西臨發現自己居然很吃他那一套。

    而且竇尋還神奇地用一段前言不搭後語的自我獨白,清晰地點出了他的困境。

    徐西臨知道自己這是遇上了進退維谷的難事。

    他心裡有一個遠大的目標,要向徐進女士看齊,他相信自己沒有問題,將來甚至能青出於藍,超過他媽,在這方面,他和其他少年一樣,有著滿腹毫無依據的自信。

    而與此同時,他也知道自己連眼下無風無浪的一個家都擺不平,並時刻準備委屈地撂挑子。

    他既不肯承認自己無能,又缺少不無能的勇氣和耐性。只好不細想、不面對,暫時壓下。但是一時壓下了,矛盾依然在,「愁」也和貧窮愛情咳嗽一樣,就算刻意擱置,它也會以別的方式露出來。


    徐西臨對著天花板發了會呆,竇尋卻對著他發了一會呆。

    這個姿勢充滿蠱惑性,竇尋的頭越來越低,兩個人快要碰到的時候,竇尋想起上次不愉快的經歷,猶豫了一會,然後蜻蜓點水地在徐西臨嘴唇上一觸即走,緊張地退開了一點,繼而他發現徐西臨放空的目光重新聚焦,而且在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竇尋這才大著膽子湊上去,輕輕舔著徐西臨的唇縫。

    他的動作有點僵硬,還不易察覺地輕輕顫抖著,好像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探險,前途滿是未卜。

    徐西臨也不知道怎麼忽然發展到這一步的,方才沉鬱的心仿佛被陡然安了個加速器,亂七八糟地上躥下跳起來。他試探著伸手放在竇尋的腰側,感覺到竇尋的緊繃,就下意識地輕輕撫摸起來。

    不料順毛順錯了地方,竇尋激靈了一下,感覺身上有根麻筋從耳後一直綿延到了腰上,一片錯亂的神經網絡爭先恐後地短了路。

    竇尋輕輕地往後縮了縮,人高馬大地撞在了書桌上,檯燈的金屬燈聲擺動起來發出聲輕響,徐進的相框支架鬆了,「啪」一下倒扣在了桌上。

    不再看,不再問。

    徐西臨心裡忽然一動,看見竇尋的耳廓紅得幾近透明,喉嚨里頓時乾燥起來,手微微往下移了幾寸,被竇尋炸著毛一把按住,可是按得不怎麼堅決,比個學齡前的小女孩手勁還輕,大概只是表達個「遵守道德行為準則」的意思。

    徐西臨很輕鬆地就掙脫了他:「噓——」

    屋裡空調開到二十四度,竇尋脖子上淌下了熱汗。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跟別人有這麼親密的接觸,耳畔一陣轟鳴,緊緊地靠在書桌上,好像想把自己擠進桌子裡……至於其他的,老實說他什麼都沒感覺出來,從徐西臨開始親他開始,到最後他在那只有點氣血不足的手裡繳械投降,竇尋基本是個失憶狀態。

    徐西臨比他清楚一點,也比他緊張,以往都是打發自己,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別人做這種事,也不知道手勁是該輕還是重,竇尋的反應還那麼讓人費解——竇尋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究竟是痛苦還是舒服,一概不清楚。

    男孩子是不肯承認自己技術不行的,徐西臨自己跟自己嘴硬,認為竇尋肯定是感覺神經末梢壞死。

    好不容易折騰完,他也是一腦門汗,徐西臨悄悄把自己的惴惴塞回兜里,裝出非常老道的樣子,抽紙巾擦了擦手,用手背拍了拍竇尋剛煎完雞蛋的平底鍋似的臉:「這麼快。」

    然後他腳底抹油,逃到衛生間洗手去了。

    徐西臨剛剛用涼水洗了把臉,感覺冷靜了一點,就從面前的鏡子裡看見竇尋在門口偷偷看他。察覺自己被發現了,竇尋也不躲躲藏藏了,從半開的玻璃門裡鑽了進來。

    徐西臨臉還沒擦,抖了抖手上的水珠,隔著鏡子用眼神做出疑問。

    竇尋拒絕跟他做眼神交流,直接動手,從後面一把抱住徐西臨,毛手毛腳地伸向他的褲子。徐西臨這才知道他居然還要「禮尚往來」,萬萬不敢接受這棒槌沒輕沒重的「好意」,徐西臨連躲再鬧地掙紮起來。

    兩個人一路從衛生間打鬧到屋裡,徐西臨的手和臉也不用擦了,都抹在了竇尋身上。最後以徐西臨先求饒告終:「不鬧了不鬧了,你最厲害,你頭上頂個王好吧?累死哥了,讓我躺一會。」

    竇尋:「……」

    頭上頂個王是什麼東西!

    可是徐西臨已經四仰八叉地滾上了床,為了防止竇尋再作妖,他還用厚被子裹住了自己。

    此時還不到上午九點,他已經把喜怒哀樂全部走了個極致,一躺下,疲憊就席捲而來——不是困,是乏,他既憂且愁,既愁又喜,悉數混雜在一起,生成了一鍋雜燴的百般滋味。

    徐西臨閉上眼,心裡有一個竇尋,有一個空蕩蕩的家,他剛剛做了一點壞事,於是從身到心都有了長大成人的真實感,像一股充盈的力量,撐起他自己的「照顧一家老小」的責任感。

    「家業交到我手裡,光有志氣不行,我以後得有個方向和計劃了。」他默默地想,「不能讓姥姥再提賣房子地事。」

    竇尋看他閉上眼半天沒動靜,以為他睡著了,於是跟著爬上去。

    單人床上躺兩個人有點擠,床腳輕輕地「吱」了一聲,竇尋的動作停一頓,見徐西臨沒有被驚動,他才一側身,連人再被子一起抱在懷裡。剛開始,竇尋只搭了一條胳膊,後來又不滿足,整個人都扒了上去,臉埋在被子上用力蹭了蹭,心想:「這是我的。」

    不過他還沒蹭夠,電話就突兀地響了,徐西臨還沒來得及睜眼,竇尋已經「騰」一下坐了起來,一臉用功讀書的時候被人打斷思路的不快,揪過徐西臨的手機,表情很臭地扔進他懷裡。

    徐西臨不知道剛才還膩膩歪歪的人怎麼又不高興了,就一邊接起電話一邊揉著竇尋的耳朵玩,省得他有被忽略感。

    然後電話里傳來老成的大嗓門:「出成績了!查了嗎?快去查!」

    徐西臨:「……」

    他也莫名其妙地開始覺得這通電話好煩了。

    每年高考出結果的時候,六中的重點班都要被人津津樂道地聊很久,諸如「誰誰家孩子在那班,考上xx大學,聽說在他們班才是個中等生」,或者「他們班英語平均分一百三十多,某某中那破學校有個過一百三的還特意張榜掛出來呢」。

    但是這一年,整個一班幾乎是萬馬齊喑。

    老成與他的第一志願有緣無分,余依然雖說擦邊上了,但專業恐怕得調劑,羅冰據說是理科綜合砸到了西伯利亞,要不是還有幾分加分救了她一命,搞不好就要找地方復讀了。吳濤上了體育大學,對自己將來給小丫頭片子縫沙包的前途毫無期待。

    徐西臨當時為了留在本地,報了個相對穩妥——也就是比他成績次一等的學校,現在看來,這實在是個太英明的決策。報志願的時候他還遺憾過,當時幾個外地的好大學看起來都有把握,可惜為了照顧老外婆都不能去。這會成績一下來才知道,一點也不可惜,那幾個「十拿九穩」的他一個也夠不著。

    還有蔡敬……蔡敬缺考。

    本來出了成績是要慶祝的,不過大家都考成這幅衰樣,也實在沒什麼好慶祝的,他們幾個叫著竇尋一起買了點水果禮盒去看了一趟七里香。七里香應該也很失望,不過沒露出來,當著已經畢業的學生的面,她顯得慈祥多了,這位每天跟恐/怖/分/子似的在後門偷窺的班主任搖身一變成了個很溫柔的鄰家阿姨,親自下廚留他們吃了頓飯。

    然後徐西臨牽頭回了學校,找護校的值班老師借了個籃球,回到籃球場重溫舊地。

    「三對三」人都不夠,只好玩瞎打,誰跟誰都是對家,互相搶球比投籃。

    最後反而是球打得最臭的竇尋分最高——徐西臨總護著他。最後犯了眾怒的徐西臨被其他人按在籃筐下面收拾了一通。

    在樹蔭底下分飲料喝的時候,老成提起了他的烤串店計劃,說要去銀行開個戶,上了大學就想辦法打工賺錢,爭取四年以後把啟動資金賺出來,余依然和吳濤第一次聽說這事,紛紛表示支持,於是帶著一身臭汗集體奔向了銀行,開了個空戶頭。

    余依然提議說:「將來咱們自己開始賺錢,就往這個戶里打錢——只能是自己賺的,不能跟家裡要,以後『姥爺』店開起來,大家都當股東,好不好?」

    全票通過,他們給這個賬戶起了個名,叫「回家工程」。

    辦完這件事,吳濤突然問:「老蔡到底因為什麼,你們有人知道嗎?」

    沒人回答。

    這件事的真相大概要永遠地掩埋下去了——不過過了一兩年,聽說李博志不知道犯了點什麼事,被抓進去了。徐西臨還是聽特別記仇的竇尋說的,不過聽過就忘,他反正已經想不起李博志是哪根蔥了。

    這就是後話了。



第37章回家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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