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晌午,日光越發灼熱,路邊相併矗立的一排參天巨木也擋不住炎炎金輪,樹下的花草灌木似枯萎一般,皆無精打采的垂落於地,偶有枝葉微微搖擺,也是流火烈風,酷熱難當。
此等九伏天氣,家家戶戶皆閉門不出,窮的尋一處陰涼,只盼日落西斜,晚風習習,富的便修納涼水榭,盡享接天蓮葉,映日荷花。
在樹下小路之上,此刻有一老一少緩緩前行,兩人步履平穩,毫無焦躁急切的神情,竟像是在春天的田間小徑散步一般愜意。目觀那白髮老者面色慈祥和藹,雖身著青裳布衣,卻掩不住那出塵脫俗的仙氣,絕非尋常村野之人,而其身旁的少年四肢修長,面色蒼白如雪,更為奇特的是,烈日當空,他卻身背一碩大的包袱,看起來其中所裝之物頗為沉重,但他卻無一絲負重感,額頭也沒有一滴汗珠,比之老者還要輕鬆半分。
這兩人自然便是妙應仙孫思邈和寧楓,白絕山谷之事已然過去十年之久,寧楓也從一個垂髻幼童長成了英俊少年,他本命魂魄因與鬼靈相互糾纏,早對當年所發生之事失去了記憶,便是連名字也是妙應仙從其腦中勉強感應得來。
這十年來寧楓除了每日學習岐黃之術兼以上古各家藥典,還要學習儒家修身養性之言和道門老莊學說,以凝心定性,震服體內惡靈。除此之外,他還跟隨師父走遍神州各大仙山,採集天山紅楓、雪蒿果和南疆赤雀火羽放入鼎中煉為赤曜丹,每日輔以仙丹之力修習,日日不輟。
但寧楓體內殘餘的鬼靈卻是沒有因此被消除,反而是隨著年歲漸長,愈發不可遏制。每隔一段時間寧楓便會被鬼靈控制神識,癲亂瘋狂,六親不認,全身冰寒無比,最後化為一尊冰人,幸有妙應仙無上修為,數次將其從鬼門關救了回來,但對其發作越來越頻繁的僵鬼之毒,卻是束手無策。
而就在一個月之前,兩人來到一山村中給村民們治療寒熱之症,受到眾人熱情款待,不想寧楓竟然在半夜之中化作僵鬼,將一妙齡少女吸盡鮮血而死,後妙應仙更被暴怒的村民們稱作妖道,逐出了村外。
寧楓對此愧疚無比,愈發勤懇的修煉凝識心訣,同時日日夜夜參閱古籍,欲尋找治療之法,但卻一無所獲。同時體內的衝動和殺念卻是越來越強烈,妙應仙看在眼中,心中鬱悶、焦急之情更甚。
這一日一大早,寧楓就被師父叫起,背負行囊上路,兩人走在山間大道之上,一仙風道人攜一俊秀少年,不時有人投來詫異的目光。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妙應仙依然低頭沉思,不發一言,寧楓終於忍不住問道:「師父,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是要去給別人治病麼?」
妙應仙淡淡道:「對,不過要治病的是你!」
「我?」寧楓訝異道:「難道師父您又想到了什麼藥方,現在去採藥?」
妙應仙道:「此次我們要去拜訪一故人求取靈藥,到了那兒你要謹言慎行,不得有半分逾越,不然怕是此行不能如願。」
寧楓聞言心中疑惑,暗想:「師父被稱為藥王,醫術獨步天下,難道還有他老人家煉不出來的靈藥麼?再說師父言稱故人,為何還會求取靈藥不得,聽起來倒像是有嫌隙一般?」不過他見師父臉色凝重,當下也不敢多言,只是跟在後面向前行進。
又走了數個時辰,兩人走進一處青山腳下,寧楓抬頭望去,只見前方綠樹濃密,雲霧繚繞,妙應仙停下腳步,說道:「前方便是遊仙山境地,此山鍾靈奇秀,但同時也艱險難攀,我們只能以御風術越過,你跟好了!」
寧楓跟隨師父雖沒有學習道家術法,但普通的諸如御風術,治癒術等簡單法術也曾學得一二,當下兩人足尖點地,御風而上,朝著山頂的方向行進。
兩人催動周身氣流,隨風而上,在天邊化為白色雲浪,快逾飛鳥。不多片刻,便已來到遊仙山霍林洞天,眼見下方千山環繞,九天瀑布奔騰,隆隆巨聲隱隱可聞,無數溪流蜿蜒曲折,最終匯聚到山谷之中一巨大湖泊之中,岸邊鮮花綠樹倒映水中,真如天邊彩霞,絢麗非常。
寧楓眼見此等仙境美景,驚嘆異常,他曾從《唐書·地理志》上讀到,遊仙山位於吳越之地,福州府長溪,其周回三千里,西臨連綿青山,背靠茫茫大海,盡得風水之妙,被稱為是「道家第一洞天」,尚在五嶽洞天之上,山中奇花異草遍地,更生有「神草仙芝」之稱的五色靈芝,傳說乃是當年女媧補天之五色神石的靈光落地而化,功效非凡,有醫者曾稱便是亡者服用此芝也能將魂魄從冥界召回,死而復生。
「五色靈芝?」寧楓心中恍然:「難道師父所求的便是這等仙芝藥材麼?這等仙府洞天中獨有的奇藥,怪不得他說可能會不能如願,不過想來以妙應仙人的威名,也不會太難!」
他被僵鬼之體折磨已有十年,每日都要耗費稀有藥草加上師父的靈力溫養,心中早就愧疚萬分,再加上前日誤傷人命,更是自責悔恨,難以言喻,此時想到終有靈藥能夠鎮服體內惡靈,內心欣喜激動,竟差些從雲端掉下。
然此刻妙應仙心中卻糾結猶豫,這百年來他行醫救人,曾為採集藥草踏足海外仙山、南疆毒林。遊仙山中靈藥種類繁多,蘭花芝草、瓊枝珠玉應有盡有,但妙應仙卻從未來到此地,上一次前來已是百年之前,蓋因遊仙山中住有一仙人,名曰王緯玄,他號稱天地仙師,名列神州九仙人之一,修為冠絕天下,世間佛道兩派公推其為天醫妙應真仙孫思邈之下的第一仙。但其性子也如道行一般,欲比天高,為人孤傲清遠,自負天下無敵,自然心中最不服的便是妙應仙。
每一次妙應仙前來採藥之時他都會趁機約戰,兩人出手,直可令山河變色,日月掩輝,有幾次甚至引發劇烈海嘯,狂風海浪掀起數十米高,波及海邊漁村與過往船隻,死傷無數。妙應仙悔恨無比,自那以後王緯玄所到之處,他都退避三舍,久而久之,世人都以為妙應真仙敗在了天地仙師手下,他淡泊名利,也不辯解。
仙師王緯玄雖心高氣傲,好勝心極強,但為人磊落坦蕩,知曉自己尚未勝過孫思邈一招一式,所以對外只說勝負未分。他與妙應仙皆是道門宗師,兩人之戰必然成為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哪知修道之人傳得越甚,他心中越是氣憤,只覺得此勝名乃是對其的極大侮辱,後來有十數年他尋遍九州仙山,欲尋找妙應仙再戰,以正其名。妙應仙聞之,更是躲之不及。
此雖皆是百年前的舊事,但孫思邈今日想來,仍覺心有餘悸。仙師王緯玄好戰之心,世所罕見,不知此次一見,又會惹出怎樣的風波?但為了自己的徒兒,他唯有登山拜訪,心中打定無論對方如何刁難,只需忍讓便可,絕不重蹈當年覆轍。
來到遊仙山所轄上空,妙應仙降低速度,緩緩前行,但見此山此景與百年前並無變化,依然是倚崖傍海,峰巒奇秀,雲霧繚繞,他此行有求於人,遂順勢而下,落於山間小徑上。抬頭望去,只見石路兩旁百花綻放,爭相鬥艷,如霓虹彩帶,迤邐相映,直達山頂天際。
待行至半山腰時,突然看見一身著素衣的少年在舞劍,其年歲雖小,但眉宇間英氣逼人,身姿變幻如行雲流水,出手忽而快捷迅猛,忽而飄逸靈動,竟是一高深無比的劍法。寧楓只道其是仙人門下,心中仰慕非常,暗想:「什麼時候我也能習練這樣的仙法,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只可惜師父念我體質特殊,從不願意教我……」
一旁的妙應仙看了一眼,便知此少年所練的乃是遊仙山的無上碧水劍法,以有形之劍,御無形之氣,其剛柔並濟,變化莫測,當年他足足鬥了三百招方才尋得一式破了此劍法。但是王緯玄傲氣十足,得道以來從未收過任何徒弟,此少年的劍法又從何學來?
他心頭微微疑惑,不過王緯玄常常雲遊在外,此次未曾知會便來拜訪已是不妥,若是此子真是仙師之徒,那事先讓其通報一聲當為禮儀之道。
妙應仙面帶微笑,駐足原地,那少年練劍正興,渾然不覺,手中一柄仙劍上下揮舞,鋒利劍刃將陽光折射成七彩霓芒,將其身體完全籠罩於其中,真如腳踏彩虹的天仙下凡,其劍氣所到之處,虛空裂響,金石迸碎,四周那紅花綠草、參天枝葉被轟成齏粉,在空中匯聚形成無數條絢麗彩帶,落入山間瀑布中又奔騰而下,最終匯入碧波萬里的遊仙湖泊中。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少年竟也沒有停歇之意,妙應仙見其靈力修為強沛無比,竟不下於服用了十年仙丹的寧楓,他微微一笑,兩人年對相仿,道行相近,又都修行玄門妙法,說不定倒是一對好玩伴。
寧楓見師父不曾發聲,便也不敢打擾,但他少年心性,越看越是激動,渾身那被隱藏的戾氣竟然顯現出來。那少年正欲收劍,突然感覺身後一道似有若無的殺意,大驚失色,慌忙向後退後數丈之遠,執劍橫於胸間,他見山間石路上並肩站立一神仙似的老者和一面容蒼白俊秀的少年,不知來了多久,自己竟然毫無感應,心頭驚怒。
「你們……你們是何人?為何擅闖遊仙山洞天?」
妙應仙笑著拱手道:「仙童,老夫乃是你師父一故人,路徑遊仙山,特來拜訪,煩請傳與通報一聲。」
少年見老者儒雅有禮,以為其定然是服於師尊威名,驚懼之情瞬間消失無蹤,又見那寧楓似笑非笑的看向自己,淡淡殺意似乎就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心頭猛地湧起怒火。
他得天地仙師教導近十載,自負天賦過人,漸生驕橫孤傲之心,此時忍不住道:「我師父乃是天下仙人之師,只有晚輩,哪裡有什麼故人?你這老道在此胡說八道,亂攀關係,小心惹師尊生氣,轉瞬化為齏粉,勸你還是早些下山,不然饒不過你這擅闖仙山之罪!」
妙應仙見少年如此無禮,微微皺眉,還未回答。一旁的寧楓卻受鬼靈侵體,性格暗藏暴烈,此時見人侮辱師父,哪裡還按捺得住,大聲呵斥道:「你這小兒,我師父胸懷若谷,好好的跟你講話,你卻不知好歹,出言不遜,今日我便替你那師父好好教訓你一頓。」
說罷身形一動,閃電般向那少年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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