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六月以後,趙然收到了一封書信,收到信的時候,他很是莫名其妙,甚至懷疑有人跟他開玩笑。等到拆開信封,才發現是一張淡筆勾勒的人物素描,一尺見方的畫面上有為男子正在伏筆疾書。趙然仔細觀看,發現這名男子的眉目之間竟然有幾分熟悉,再多看兩眼,方才分辨出畫中之人竟是自己。
薄薄的上好素箋散發著淡淡的香韻,聞之沁人心肺。再看畫頁左側,蓋著一個方寸大小的印鑑,仔細分辨,卻是「道人雨墨」四個字。
趙然不禁笑了,眼前浮現出當日筆架山莊內錯落亭中那位雍容華貴的女道士。
這是情書嗎?趙然撓了撓頭,莫非我的字真的那麼吸引人?趙然想了片刻,便決定不去自尋煩惱。
這個世界的等級鴻溝比起穿越前的那個世界,還要更深、更大,趙然和雨墨的身份差異是極為懸殊的,一個是趙莊的窮小子出身,一個是數世豪族之女,一個是道院中掃廁所的火工居士,一個是有度牒的正經道士,趙然想要有所圖謀,至少現在來說絕無可能,哪怕他如今身家過萬,在周氏面前仍是不值一提。
趙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乾脆就什麼也不說,托關二幫忙找來紙筆,寫了個謎面上去:
「仲夏之夜,蝎虎夫妻壁上尋食,餐畢,妻與夫一語,夫即栽落於地。問,此語何語?」
蝎虎就是壁虎,謎面描述了一個很有趣的小故事,故事中身為丈夫的壁虎因為妻子的一句話便從牆上摔了下來,趙然問雨墨,這句話是什麼。
趙然很含蓄的**了兩句雨墨,然後將信紙塞入信封,封好之後去尋於致遠。信是於致遠差人轉遞過來的,這個時代的書信沒有郵票,全憑送信人跑腿,趙然要想回信,只能拜託於致遠。
於致遠接過趙然託付的信件,沒有多說什麼,微笑中帶著一絲擔憂。
趙然知道於致遠在想什麼,他和於致遠相交,憑的書法上才能,於致遠並沒有因為他的身份和家世而對他稍有輕忽。同樣的,因為書法上的別具一格,當日在筆架山莊時,周氏豪族也對他十分周到和熱情。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具備了和周氏豪族攀親的資格,「筆談」歸「筆談」,但若想將「筆談」升格為「談情」,那就是趙然「不識時務」了。
因此,他向於致遠道:「雨墨道人想索要幾個字,便稱了她的心意,回她幾個字。」
於致遠點了點頭,仍是有些不太放心,猶豫片刻後,道:「周氏乃四川大族,祖上出過閣老,周府尊之父也曾官至尚書,只因過世得早,這幾年才稍有衰落。但府尊卻是個極有能耐的,眼看著又要更進一步……」
下面的話卻不好太說得透徹了,他略一踟躕,見趙然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於是鬆了口氣,又道:「周氏與道門攀扯極深,雨墨的親舅便在廬山供奉……雨墨是周府尊嫡女,自小便為府尊視若掌上明珠,她資質甚好,入素心庵只是起步,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趙然默然,輕輕嘆了口氣。於致遠說雨墨資質甚好,就意味著這女子將來是要走修煉之路的,進的是道門的子孫廟,也就是館閣之途,與無極院這等十方叢林截然不同。那是道門之中的另一片天地,是真正的神仙之道,對於凡夫俗子來說,是傳說中的存在,以趙然目前駑鈍的資質而言,絕對是不可觸及的。因此,他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卻也沒想到之間的鴻溝會如此巨大。
見趙然情緒低落,於致遠有些不忍,問:「趙老弟已在圊房一月?」
趙然點頭應是,於致遠又道:「水火二房出了兩個缺……」
趙然苦笑:「院裡不打算添人。」
於致遠沉吟片刻,道:「若是老弟有意,或許我可幫忙說說。我在寮房宋巡照面前尚有幾分薄面,可為代說一二。」
無極院方丈、監院和三都之後,實際掌事的便是八房執事,寮房屬於八房之中規制最大的一房,趙然平日裡接觸的什麼圊房、淨房、磨房、槽房、水房、火房、飯房和菜房等等,都是寮房名下的房頭,通歸寮房巡照宋致元管轄。寮房內部各房頭相互調劑人員,屬於宋致元的權限範圍,但圊房稍有不同,沒有人願意干掃圊的活計,如果開了這個口子,宋致元就不好再拒絕旁人,最後的結果就是圊房無人。
寮房巡照是八大執事之一,於致遠只是「五主十八頭」中的一名門頭,不僅職位差一級,權力更是不可以道里計。但以趙然的觀察,於致遠的門道很深,他既然這麼說了,就應當有辦成的希望。
面對於致遠的好意,趙然自是滿心歡喜,但歡喜之餘,他也不禁有些惶恐。
這段日子,淨房和圊房的火工居士們心情都不太舒暢,眾人也常常在黃昏之時相聚在一起,但卻沒什麼興致耍錢開賭,談論的大多是轉職這麼個沉悶的話題。
趙然從於致遠這裡回去的時候,眾火居們正在院子裡聊天,聊的仍然是這件事,氣氛卻很是沉悶。
焦坦掃圊已經九個多月,周懷也幹了七個月,已經超過了火居們掃圊的六個月平均年限,兩人在這裡長吁短嘆,牢騷滿腹。如今道院之中不添新人,他們便只能繼續熬下去。
有人勸他們找圊頭周致秀走走門路,但周懷是個明白人,當場嗤笑道:「我和焦兄若是走了,只剩趙兄,一個人哪裡幹得過來,難道周圊頭肯自己親自去干?他千方百計留難我們還來不及,哪裡會幫我們去走門路?」
閒言碎語間又提起賈胖子,有人嘆息:「也不知賈胖子得罪了誰,灑淨七年,還貓在此處……」還待要說,卻被人拽住衣袖扯了扯,只見賈胖子從北屋出來,佝僂著腰呆呆看著聊天的眾人,旋即又摔門回房,關門聲之大,著實駭了眾人一跳。
關二在院門口正練拳,打出去一招撩腿式微微凝滯,隨即搖了搖頭,沒有再接著練下去,而是負手身後,順著山徑悄悄然踱步離開了。
趙然看著眼前的一幕,愈發惶恐,心中暗想,等老子被調到水房或者火房的時候,你們不定在這裡背著我罵什麼呢……當夜焦坦和周懷都睡不著覺,趙然也心事重重,三人偶爾會同時轉身,發出齊聲嘆息,仿似約好了一般,顯得相當「默契」。
於致遠辦事果然利索,第二天便來叫趙然。
跟著於致遠七拐八繞,便到了後院。後院不是一座院子,而是十來個小院組合成的一片高階道士們的居所。方丈、監院和三都各住一院,八大執事們則兩兩合住一院。實際上這裡不僅是住所,還是高階道士們執事之所。
比如於致遠攜趙然進的這個小院,沖北的正堂被一分為二,左首便是宋致元的執事堂,西側則是他的起居所。
小院之中沒有旁人,但趙然明顯感到了一陣侷促。自從來到無極院後已經一個月了,趙然耳聞目睹之下,對於這座道院有了比之以往更加深刻的認知。
大明朝境內,谷陽縣衙是朝廷統制一方天地的衙門,無極院,就是代表道門監管谷陽縣衙的機構。而谷陽縣真正的幕後掌控者,則生活在這一座座小院之中——看似簡樸,實則深邃,因為它代表著權力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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