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璘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日的早上。
終於還是醒過來了,並沒有遭受李亨那般的厄運。
大將軍便是磧西的天,他醒過來之後,屋內的一眾將領和親兵們這才同時鬆了口氣。
其實他幾個時辰前就已經醒了的,只是感覺身上被萬斤巨石壓著一般,周圍的一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然而卻連眼皮都沒法動一下。
最後急得吐出了一口淤血,把屋內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這才重新獲得了對於身體的控制,慢慢睜開了眼睛。
起身之後,看到雙腿被包裹得如同粽子一般,倒也不覺得如何痛疼。站起來走了兩步,並沒有什麼大的影響,看樣子都是些皮肉之傷。
當然傷勢其實還是頗重的,不過是沒有傷到骨頭,這具身體強悍得不似人類,再加上彈片都已取出,一夜之間腿上的傷勢也便好得差不多了。內腑震盪傷勢較重,不過既然醒過來了,那也就算不得什麼。
沒有跟將領們解釋什麼,馬璘邁開大步便向著正廳走去,行走速度依然極快,看不出有任何問題。眾將更加放心,和親兵首領們都是快速跟了上去。
正廳內依然是一片狼藉,滿地都是斑駁的血跡,卻看不到半個人影。馬璘擰著眉頭走了進去,一言不發的從牆邊地上抓起那張桌子。桌子的四條腿都已經不見,硬木桌面上坑坑窪窪的,昨日若非是最後用著桌子擋了一擋,桌面本身用的木料又足夠結實的話。他此刻已然是一個死人了。
看樣子段君子身上的火雷。並非只是他看到的那些。估計背後還有,不然的話也不至於有著這麼大的殺傷力。
其實這種密閉的空間之中,威力最大的並非是火雷,而是天雷箭上使用的那種火藥包,那東西只要有一個,這間房子就要被炸飛了,他也絕對會被震死。
他僥倖活了下來,段君子卻死了。
他本來想救下段君子的。然而段君子把火雷引線剪得極短,他根本就沒有機會。
其實能夠活下來亦是僥倖,沙漠之鷹的威力極為驚人,若是段君子沒有把沙漠之鷹放在桌面上,他根本沒有逃生的機會。
不管是沙漠之鷹的出現,還是被特意剪短了引線的火雷,都是脫離了他的掌控。昨晚的局勢完全是不在掌控之中,他根本沒有想過段君子會死在這裡,也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
自地上撿起那一把沙漠之鷹,馬璘看著房間內些許的組織碎片。神情極為凝重。跟著過來的幾位軍醫一言不發,默默地撿起這些碎塊。收集到了一起。
這些便是段君子留在這個世上最後的痕跡了。
馬璘緊皺著眉頭,聲音微微有些乾澀:「收起來……三日之後厚葬了吧。」
&軍,昨日究竟是為何——」
古元欽話還沒說完,便被馬璘打斷了:「都出去吧,去做你們自己的事去,我想靜一靜……」
眾人相互看了看,都是默默的退了出去。
馬璘凝視著滿地的血跡,沉默良久之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
&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雪白的澄心堂紙之上。身邊不遠處,一個漆盒之中,裝著段秀實全部的碎片。
難得有這般安閒的時光,時間仿若是在這一刻定格。湖筆握在手中,筆走龍蛇銀鉤鐵劃,一行行字跡躍然紙上,森然若劍戟。
人終歸是要死的,然而有些人死的不同。
馬璘看了一眼那精美的漆盒,長長地吐了口氣。
&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
&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
&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
一首文少保的《正氣歌》寫到這裡,馬璘頓了頓筆,看著凝結在宣紙上的文字,神情極為寥落。
他來到這個世界之上,以一己之力改變了大唐帝國的歷史軌跡,然而歷史卻是有其慣性的,有些人的命運,終究無法偏差原本的歷史太遠。
安史之亂並未爆發,原來歷史上死守睢陽的張巡,如今已是大唐帝國最大的權臣,兢兢業業為這個帝國奉獻著心力,然而卻每日裡都要吐血數口,已然是油盡燈枯,最終將會落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結局。
顏杲卿並未成為常山太守,而是依然在范陽軍中,據李嗣業傳來消息,去歲顏杲卿在截擊一股從遼東逃竄到范陽的契丹人時中了埋伏,力戰而死。縱然是歷史改變,他的結局依然是足夠壯烈。
而原本在涇原兵變中不肯與叛軍同流合污,以笏板打破叛賊首領朱泚的頭,最終被叛軍殺害的段秀實,如今也以這種激烈的方式死在了這裡。
只是這一次,他面對的不是反叛的安西行營組成的涇原兵馬,而是自己這個安西大都護。這一次他要殺的不是朱泚,而是自己。
這個時空之中,原本被後世的文少保寫進《正氣歌》的三人,如今都已經壯烈的死了。
歷史的慣性,當真是極為強大。
當然這個時代之中,值得記住的不單是他們,還有一些別的人。
比如殺賊未成慷慨而亡的平原太守顏真卿和靜塞軍使高文遠。當然還有封大夫。
帥府封禁的當晚。封常清便已經死了。
知道了帥府封禁的消息。封常清明白段秀實已經發動,於是便履行了諾言,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在他附近潛伏的安西密探有很多,都是準備好了要阻止他,然而卻並沒有成功。因為封常清也有一把沙漠之鷹,他用沙漠之鷹轟爛了自己的腦袋。安西密探們就在跟前,卻根本來不及阻止。
那也是個有槍的男人。
封二的靈柩就停在後院之中,隔著窗欞便可清晰看到。
距離遇刺已經幾天了。時光宛若是沉寂了一般。
本以為不會發生的事情,本以為能夠阻止的事情,就這樣在眼前發生了。
馬璘收回目光,神色極為平靜,湖筆又在紙上快速的揮灑起來。
&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
&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
「…………」
&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
&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
「……」
&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一首《正氣歌》終於寫完。馬璘停了湖筆,默然坐在窗前,看著墨跡在日光中慢慢變干。
終歸都是有著堅持的人。
封大夫,段君子,都是心懷萬民的人。
彼此的差別,不過是對待皇室的態度。
無關對錯,各自都是一種堅持。能夠這般堅持的人,總歸是值得尊重的。
在原本的歷史之上,二人死得都堪稱悲壯,封常清與高仙芝一起被殺於軍中,士卒皆呼「枉!」,段君子以笏板砸破稱帝的叛逆首領的頭,最終被殺之後,叛賊首領朱泚亦是為之流淚,下令厚葬。
而如今大唐的歷史已然改變,二人之死依然是這般壯烈。
&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目光掃過宣紙上逐漸乾涸的字跡,馬璘心道如封大夫、段君子這樣的,便是胸有浩然之氣的人吧。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這樣的人,正是該被寫入史冊之中,聲名萬古流傳的吧。
墨跡完全乾涸,馬璘把澄心堂紙提了起來,輕輕蓋在那一個漆盒之上。然後他捧著裝著段秀實遺骸的漆盒,緩緩走入到了深秋的陽光之中。
庭院之內,封常清棺槨邊上,亦是有著一方打開的棺槨。馬璘把漆盒放入棺槨之中,然後輕輕把棺槨的蓋子給蓋上。
十幾位親兵快步走了進來,神色皆是極為肅穆,默然抬起棺槨,快步向外走去。馬璘神情蕭索,看著親兵們在視野之內消失,這才緩緩走了出去。
……
至德元年八月底。
交河郡侯封常清和任城郡侯段秀實積勞成疾,卒於軍中。大將軍馬璘極為悲痛,在庭州城外天山山麓為二人厚葬,並立祠紀念二人。
祠堂名為「雙聖祠」,將來裡面會供奉二人神主塑像,不過此時還只是在緊張的打造地基,祠堂後邊,便是相距不遠的兩座大墳。
雙聖祠的規模不小,建成自然是要一些時日,不過祠堂之前一塊巨碑卻已經是豎了起來。巨碑上刻著的大字銀鉤鐵劃,一看便知是大將軍的手筆。
&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熱鬧的葬禮過後,山麓的雙聖祠便變得極為寂寥,幾十個大字映照在深秋的陽光里,直欲裂石而出。(未完待續。。)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6s 3.676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