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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沽和燕南戰場距離不遠,但有兩道圍牆隔著,遼人又暫shí 無力來犯,所以讓這個小天地顯得異常平靜,和雄州因為大軍到來所造成的紊亂簡直判若天淵。走在塘沽的街道上,競不像身處宋遼邊境,而像是身處江南商業繁華的市鎮。
塘沽的城市布局大體是仿照津門而略有變化,市井既有供大宗交易用的鋪面,也參差著大大小小的茶樓酒家,才竣工不到一個月的同福酒樓就是其最dà 的一家,據說這家酒樓的老闆雖然姓李,但背後實際上有漢部大商人劉介的勢力在左右。
種彥崧是大家弟,常年活動的陝邊、洛陽在這個時代經濟均己頗為破落,所以舉止穿著都不是很合沿海的新潮流,到了塘沽的商業核心地帶,和周圍的人一對比競有些像鄉下的土地主進城。不過他畢竟是將門之後,身上自有一種自尊不卑的氣質,讓人不敢小看他。
種彥崧在種福的陪同下走進門來,早有衣衫光潔的小二跑上來問好,聽說是約了林公,腰不禁多哈了兩分,酒樓掌柜聞訊,親自引了種彥崧上樓穿堂,來到小東壁閣樓。這個閣樓位於同福酒樓的頂層,有一個陽台面朝東南,眺目遠望可以觀潮,是同福酒樓輕易不肯開放的頂緩房號,平時就是有錢也未必能訂到,但這次作東的是林家大當家,酒樓的老闆自然要把最得yì 的雅淨房間拿出來招待。
小東壁閣樓有內外兩道門,門之間是玄關,那掌柜在玄關鞠了個躬,往內門一指就退了出去。種彥崧推開雕花小門,門後又有一簾琉璃幕,撥開琉璃幕,地上鋪著遼南產西域樣式的飛天繡邊地毯,居擺著一張檀木圓桌,桌上幾樣茶點,桌那邊一個白衣人臨窗而坐,正望著遠處出神。
種福見對方沒有從人陪伴,便拉了一下種彥崧的袖口道:「老奴到門外等候。」
他出去後,那白衣人聽見聲音回過頭來,起身微xiào 道:「種公?福建白衣林翎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種彥崧一時間看得呆了,心道:「都說南邊人物雋秀,果不其然。相貌聲音都這樣溫婉,倒像女孩一般。」舉手作揖,口稱「林公」。不知怎地競有些不自在。
林翎此時雖也只是二十幾歲人物,但年少當家,常年打交道的不是北**政大豪,就是東海猾商巨賈,所以氣度見識都大為不凡。人與人交接因智商、身份、氣度、見識而會產生高下之分,高者視下如翔鷹俯首,一覽無餘,而下者仰望則常cháng 如樵夫在山腳看山,只能得見其一隅。所以種彥崧看不透林翎的深淺,林翎卻只望了他一眼心便道:「這少年還嫩著,多半是家蔭深厚,缺少磨難,要想成大器還得多歷練。」臉上卻一直保持微xiào 。
若是劉介、趙履民這樣的老狐狸,跟人談生意就是扯上半天也能話不絕口而沒一句與正題有關,種彥崧卻沒這功夫,沒說幾句話就愣愣問道:「林公此次見邀,可有什麼見教麼-?』
林翎一笑,說道:「也沒什麼大事,種家乃是我大宋西北面之長城,小種經略相公的威名就是在我們這些小商人這裡也是如雷貫耳,只是我等一直在東南活動,也沒機huì 得見虎威,今日剛好來塘沽做點買賣,聽說種相公的孫少爺競在塘沽,心想雖未能見得種相公,見到種公也算聊慰我等多年來的仰幕之心。」
種彥崧哦了一聲,心只想著如何把話題引到軍餉上去,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林翎見他如此,問道:「聽說種公在塘沽原是養病,如今看來身體早就大好了,卻不知是準備南下,還是有意留在北國建功立業?」
種彥崧道:「我在這邊還有些事情,暫shí 且不回去。」
林翎哦了一聲道:「是與大宋攻略燕雲之事有關麼?」
種彥崧一時猶豫起來,這等軍國大事本不該與一個商人談論的,但眼下自己有求於人,卻不得不說,當下道:「我如今在塘沽領得一支人馬,只等王師再次北上便起兵相應。」林翎大喜道:「原來如此!聽說大宋上次北征戰況不是很順利,我等雖僻處東海卻也憂心。可惜雙拳無勇,上不得戰場,只能在後方空緊張,不像種公這樣的將門才俊,可以揮刀上馬,殺敵報國。」
種彥崧雖然年輕不經事,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聽到這幾句話慚愧道:「說什麼將門才俊,小時候我也常leduwo如家祖父般提兵縱橫,如今獨掌一軍才知這為將的難處。才俊什麼是不敢稱的,我只望不要太丟祖父的臉面就行了。」
林翎訝異道:「種公可是遇到什麼為難事了?」
種彥崧嘆道:「如今我這支人馬尚未得朝廷承認,在塘沽無依無靠。雖有漢部暫shí 接濟,但那畢竟不是長久之策。軍餉的問題解決不了,這支人馬解散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林翎哦了一聲道:「原來種公是為了軍餉之事而煩惱。自古打仗,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種家名將之門,就沒傳授一些養軍的法門麼?」
種彥崧道:「養軍之道,要之有三,一是受朝廷供養,二是征斂,三是劫掠。我如今既未能得朝廷養護,也沒個領地征斂,劫掠又非所願,如何謀劃養軍?」
林翎沉吟片刻,問道:「種公手下不知有多少人馬?如今駐紮在何處?」
種彥崧心一動,心想對方如此問莫非有意相助?便道:「就在塘沽城外,約有一千。
林翎又問:「漢部對於種公的行動是否支持』」
種彥崧欣然道:「歐陽將軍、鄧大人他們對我大宋甚有恩情,若不是他們幫忙,我如何能支持到現在?」
林翎撫掌道:「那便行了。林翎有辦法讓種公養得千軍剽悍、萬馬肥壯。」
種彥崧大喜,問道:「什麼辦法?」
林翎道:「財貨之本在人,財貨之源在地,如今種公兩樣都有了,還怕沒錢糧?」
種彥崧道:「這人,也算是有一千兵馬。這地卻在哪裡?」
林翎笑道:「種公如今駐紮的地方,不正是一大片無主空地麼?」
種彥崧搖頭道:「林公說的是兩道圍牆之間的地方麼』那裡時時會受遼人侵擾,如何營利?」
林翎笑道:「種公手不是有兵馬麼?若種公能打退遼人的襲擾,那兩道圍牆之間的土地就成了種公生財之源了!」
種彥崧被林翎這一點撥,心豁然開朗,隱隱看到了一條養軍自強的康莊大道。
當初蕭干驅逐民夫建造圍牆把塘沽圍住,為了防止漢部襲擾把圍牆築得遠遠的,所以在契丹圍牆和塘沽城牆之間確實有一大片的土地,這片土地上原來也有居民,但靠近契丹圍牆者都被喝令內遷,而靠近漢部城牆的居民則逃入塘沽避難謀生,久而久之,這片扇環型的土地便荒蕪了,成了一片無主之地。若是種彥崧能以兵力拓土,確實可以取得一片完全由他拿主意的地盤來。
打開了土地方面的思路後,林翎又獻上遁財之計。
這半年來燕雲、兩河動亂頻起,由於塘沽可以躲避兵火的侵擾,兩河以及燕雲的許多富商大戶都紛紛入駐,看好漢部的人把這裡作為新的定居點,不太看好漢部的人也在這裡營建狡兔之窩。所以短短几個月間,塘沽地價暴漲,但塘沽圍牆早己圈定,向外無法發展,商業區、居民區便轉而向內擴張,擠壓漢部專門辟出來收留逃難貧民的貧民區。結果貧民區被越擠越小,而因戰亂流入的貧民卻越來越多,對於這個問題塘沽的政務官員都大感頭痛,一些人甚至開始慫恿四將軍、七將軍將塘沽的城牆外移。但楊應麒考lǜ 到好不容易才和遼人取得戥契互不侵擾,為大局計也不宜讓漢部和北遼政權的直接衝突擴大,因此一直不肯答應。
這時林翎對種彥崧道:「貧民區地方狹窄,沒有空間給流民們營生。所以這幾個月來這些流民吃的都是漢部發的賑濟米,這對漢部來說是個很大的負擔。兩道圍牆之間的土地比牆內塘沽港城大出數倍,盡可種植營利。若能建成一些狹長的村莊,在裡面種糧可以養兵,刈草可以牧馬,種菜可以賣給塘沽市集,等人口繁密,必有商人往來,到時候平輸轉運、坐地收租,何愁無錢養軍?」
種彥崧道:「養軍最是費錢,這樣種糧種菜就能養活一支軍隊麼?再則,募人墾殖也要先投錢的,這筆錢卻從何而來?還有,我對貨殖之事不大懂,手底也沒有這方面的人才,不知該怎麼去做。」
林翎見他問得出這三個問題,心己在點頭,口卻笑道:「種公是將門出身,所以不知商賈之事。從來有人的地方就會有貨,有貨的地方就會有錢,錢一流動便能十倍百倍增殖。種將軍坐擁大片的空地,背靠著塘沽這樣一個富港,只要經營得當,還怕沒有來錢的門路』前期的投入,我自會幫公想辦法籌集,大宋憂心國事的商人甚多,不愁找不到錢。至於人才,若種公信任,林翎倒也能推薦一些可信賴的人到種公手下行走。貨殖之事可深可淺:就深處來說那是學一輩也學不完;就淺處來說,只要找到可靠的人付託其事,做到知人善用、賞罰分明便可成就功業。」
種彥崧聽得連連點頭,當下敞開心胸,不再拘束,但有不懂處便問。世家弟,最怕的就是無知兼且自大,不懂偏要裝懂。這時種彥崧虛心請教,林翎見了反而歡喜,心道:「他總算沒看錯人。這個小將雖然少不經事,但能虛心學習,總有成才的一天。」
兩人從貨殖布局說到征榷利率,最後說到軍旅布防之事,林翎道:「這個我可就不懂了,得靠將軍另想辦法。」
種彥崧聽了這句話臉上一紅,心想要是什麼事情都由別人安排好,還要自己這個將領來幹什麼?
與林翎告辭回營後,便召集李成以及軍頭領,說知要屯口放牧、立村自養等事。這些頭領大多出身民夫農氓,聽他這麼說倒也沒多大的反應既不反對也不支持。原來他們畢竟是通過嚴格挑選、經過正規訓liàn 的軍士,對種彥崧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小伙並不敬畏,只是按照漢部的軍紀教育,因他是首領而服從命令而己。
種彥崧看在眼裡,心道:「大家互不認識,他們不服我倒也應該。可我怎麼才能讓他們心服?嗯,爺爺說過,領兵之要旨,在於上下同欲。只要我持之以恆,遲早能獲得他們的認同。」從此收斂心性,與軍士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訓liàn 輪成也在一起。慢慢地他的體形越來越壯健,而兵將們雖不畏他,卻漸jiàn 和他親近,願yì 與這樣一個上級同進退了。
種彥崧逐步掌握軍心的同時,林翎推薦的人才也一步步到位,為首的卻是林翎的弟弟林翼。林翼比種彥崧大一歲,這時己是二十有零的青年。他是商人家出身,自少年時代便跟楊應麒、曹廣弼、鄧肅等走南闖北,書卷學問沒進步多少,人卻歷練得精幹異常,對於以軍隊為靠山在邊境經營貨殖,安排起來頭頭是道,種彥崧和他接觸了幾回,深感信任,便把軍資方面的事情交給他全權處理。不久幾個豎起種字大旗的農莊、牧莊便出現在兩道圍牆之間。遼軍守將望見,一開始以為漢部有意外拓,大為緊張,派了使者前來交涉,希望漢部退回圍牆之內。漢部卻很不客氣地回覆說這支人馬是大宋的邊軍,雖和漢部遁商,但其軍務卻不受漢部節制,漢部無權下令。
遼將驚疑交加,交涉了幾次沒結果便出動騎兵前來襲擾。種彥崧命屯民人人自便,不擊刁斗自衛,自己領兵與大隊契丹騎兵周旋。種家常年在陝邊守牧,對付騎兵襲擾有一套家傳的心得,這時由種彥崧在塘沽城外牛刀小試,競和遼人打了個難分難解。一開始農莊牧莊損失頗重,但種彥崧習戰漸多,對如何領兵打仗越來越順手,慢慢地竟然占了上風,甚至反守為攻向契丹圍牆逼進,而村民也大起膽來,一手拿鋤頭一手拿刀槍,在種彥崧的衛護下將農牧地點越拓越遠。這時北遼政權由於耶律淳方死,內部危機深重,也沒能花太大的力氣來粉碎這種漸進式的蠶食,只是命邊將嚴守圍牆,以防種彥崧越牆而己。
楊應麒見種彥崧有如此戰績倒也喜出望外,對林翎道:「一開始只希望他能勉強維持便可,到時候我們好借他這面旗幟行事。現在看來他還真有這方面的才能。」
林翎一笑道:「就是人之才,生意做得多了也會變成熟手的,想來打仗也是如此。更何況你又安排了這麼多人幫他。」
楊應麒道:「雖然安排了不少人幫他,但也要他爭氣才行啊。現在看來,他至少不負你我之望。」
林翎把頭一偏道:「少來!別老把我和你扯在一起。我這次做的事情,可都是遵從你的安排,與我自己無關。」
楊應麒笑道:「一開始自然是我的安排,但到了後期你明顯變得很積極啊。我猜你也有意從這個小伙身上干一點自己的事情吧?」
林翎笑了笑道:「確實有一點。如今阿翼涉足軍政己頗深,看來是沒心思回家做個商人了。如果他能從這裡謀個進身之階,也算一條路。」
楊應麒怔了一下道:「你們不打算讓阿翼繼承家業了?」
林翎點了點頭道:「我跟他談過的,他自己也不希望只做一個商人。」
楊應麒又問:「那林家的繼承人怎麼辦?」
林翎淡淡道:「我身體雖然薄弱,但畢竟年輕,撐個二三十年的想必沒問題。」
楊應麒道:「二三十年之後呢?」
林翎道:「那時候輿兒也長大了,不正好繼承祖業麼?」
楊應麒一聽,瞪著眼睛逼視林翎,哼了一聲道:「你打算讓輿兒用什麼身份繼承林家?
林翎道:「我這次來,就是要和你商量這件事情。我打算等他再大一些,就以我養的身份到福建走一趟,告知宗族父老,繼承林家香火,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楊應麒怒道:「我的意思?你這分明是早就打好的算盤,還來問我的意思?」
林翎低聲勸道:「你別這麼生qì 嘛。反正你還年輕,又位高權重,將來有的是機huì 養孩。就讓輿兒姓林吧。」
楊應麒咬了咬牙,隨即戟指咆哮道:「你!你!好哇!我總算明白了!原來你一開始就存著這樣的心思!你把我當什麼了?看我人品優良,把我當精庫了麼?」林翎不知精庫是什麼意思,但猜想不是好話,軟語求道:「你別這樣好不好。我也知道你的感受,但你也知道,我的處境這麼難……」
楊應麒怒道:「處境難?把事情挑明了不就行?』哼!這兩年你越來越不在意掩飾了,不就是打算把這層燈籠紙挑破麼?」
林翎搖頭道:「我這兩年在裝扮上是疏略很多了,但從來沒打算挑破這層燈籠紙!挑明了不好的,不好的。其實現在許多外人像劉介、趙履民他們多半也都心裡明了,但這層燈籠紙有挑破沒挑破還是不一樣的。」
楊應麒冷笑道:「對你不一樣,對你們林家也不一樣,但對我沒什麼不一樣的!」
林翎沉吟片刻,說道:「好吧,就算是我自私,但說句心裡話,自古王侯孫多不幸尤其在亂世。以你今時今日的地位,做你兒真是一件好事麼?若你將來成為……那時候做你的兒,究jìng 是幸還是不幸?更何況他出生的時機又是那樣尷尬,現在漢部禮儀未各,也許沒人會說什麼,但將來呢?」
楊應麒本來狂怒,聽得這裡卻靜了下來,說道:「那他跟著你就會好很多麼?」
「至少,他會自由很多。」林翎道:「作為林輿生活的話,他也就是一個有錢的公哥兒,不必去做別人的表率,更不會成為別人利用來爭權的工具。將來或從商,或入士,大有進逗的餘地。就是他什麼也不干,躲在一個小島上自娛終老,也沒人會去說他。」
楊應麒默然良久,終於嘆了一口氣道:「好吧,我說不過你。不過……帶他南下的事情不用那麼早辦,他現在還小,就讓他在遼口多逍遙幾年吧。」
林翎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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