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初瑤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並不認得的床上,第一反應是驚了驚,驀然側頭,看見伏在床榻邊的人才輕舒了口氣。
他面上淡淡倦色,連睡覺都微蹙著眉,似有滿腹心事不得解。她輕輕抬起手,卻又在離他眉眼一寸之遙的地方停下,縮了回去。趕了一日一夜的路,又是上山尋她,又是背她下山,也難怪他累成這樣。
她輕嘆一聲,輕得幾不可聞,容燁卻醒了,正對上她看他的眼神。他似是一愣,隨後笑了笑,回頭看一眼外邊昏黃的天色,邊起身邊道:「從外邊回來時看你睡得正好,便沒叫醒你。」
「你去過宮裡了?」她將自己從床上支起來,小心翼翼試探問。
容燁吩咐了外邊的丫鬟送飯菜進來,將門關上後正聽見她這一問。她向來敏感,不過短短几字便能推測種種。他的手滯在門框上半晌,一動不動,耳邊似響起一個聲音。
「來得可真快,谷里的事辦完了?可惜啊,你便是再快,也只能見著一個被我用剩的女人……拔劍做什麼?想殺我?這麼沉不住氣可真不像你。不過呢……你越是生氣,我便越是高興。殺了我,你也不會得到一個完整的她了。哦,對了,千萬別只恨我一人。這下藥的可是她姐姐,我不過順水推舟罷了。」
君初瑤見他背對著自己遲遲未語,披了外衣下床,「那個……我餓了。」他回過身來看她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是不知從何時起兩人間存有的默契,絕不提對方有所芥蒂的東西,也絕不問對方不願回答的問題。有些話心照不宣,就像她根本不必解釋那日的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她知他曉。
容燁盛起一碗湯擺到她手邊,「將軍府那邊我已派人去通報過了,這幾天你就在這吧。」
她喝一口湯,點了點頭,「此番任性而為,令將軍府損了顏面,我沒臉見哥哥和大娘,也給不出合理的解釋。」她低下眼去,看著手中的碗,「可是,比起他們,我更不願見的人……」
他忽然夾菜到她碗裡,打斷了她的話,「我已同母后說過,那都是我的意思,不會怪罪到將軍府頭上。」
她驀然抬頭,不解地看著他。
「你最喜將罪責往自己身上攬,動不動便內疚,讓為你付出之人反倒覺得自己做得多餘。你願對別人繼續如此,便由著你,但在我面前,就活得心安理得些。」他放下手中筷子,「記住,你什麼錯也沒有。」
她看著他此刻神色微微有些發怔,他當真……什麼都不在意嗎?
翌日清晨,君初瑤從睡夢中迷迷糊糊睜開眼,便見容燁在桌案邊負手立著,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現在幾時了?」
他轉過身來走到床榻邊,「還早,再睡會吧。」
她支起身子坐起來,「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與其膽戰心驚地躲著,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不如早些做個了結。」
他似是愣了愣,在床榻邊坐下來,將她輕輕攬進懷裡,輕嘆一聲,「有時候我倒寧願你笨些。」
「已經夠笨了。」她摸摸鼻子,「要再笨些,你還不得更辛苦?」
他笑了笑,「只消我在,就沒有什麼是你必須要面對的。你若不想,可以不去,我現在就帶你離開長寧。」
她搖了搖頭,「王后是識大體之人,所作所為不過是權宜,並非要針對我,我若一走了之,反倒顯得太不懂事了。先前我確實害怕,所以逃走了,可是現在……」她抬眼看他,「即便是最差的結果……」
「沒有最差的結果。」他打斷她,「你若決定了,我來安排。」
……
當容燁與君初瑤雙雙攜手出現在梁王宮時,很顯然引起了不少騷動。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且梁王后終歸是女子,沒有那般鐵血手腕,再加上琳琅那張嘴,封鎖消息並無起多大作用。於是這一路走來,所遇之太監宮娥無一不悄悄側目。第一眼見君初瑤,皆為其投足間絕代風華所驚,這一驚過後,卻又立馬生出紅顏禍水之想,然而閒言碎語剛到嘴邊,注意到兩人相攜的手,又是一驚,匆匆低下頭去。
因這驗貞一事,偏殿裡頭聚滿了人,主持大局的梁王后和事件的主人公容煬自然在場,還有容泠和琳琅,以及一些作為見證人的宮中女眷。
君初瑤走到殿前,忽然停了步子。容燁輕輕捏了捏她的指尖,側過身來,「一會你跟著嬤嬤進去裡間,不管事態如何都不用怕,我就在外邊。」他撫了撫她耳後的發,隨即在她額上輕輕落下一吻。
琳琅早便遠遠看著兩人,見這一幕氣得從席上跳了起來,切齒道:「姨媽,您看,君初瑤來了。」
眾人聞聲皆望去,見殿外一個水綠色身影亭亭而立,她身姿纖細,乍看如早春的柳枝,可再看一眼,那筆直的腰杆和沉靜的面容,分明更似破岩之中拔地而起的竹。她輕輕放開身旁人的手,朝殿內走來,盈盈步履,婀娜卻不造作,似是與生俱來之美。她走近,將這殿中容貌姣好的女眷們一一比下去,就連座上的梁王后也似矮了幾分。這樣一個女子,只能叫人想起秋日裡的碧海長空,水天相接處那一線靜好,而無法將之與「□□」或「不貞」聯繫到一起。
待君初瑤行完禮,梁王后正了正色道:「既然人都齊了,便開始吧。」
「且慢。」容燁從席上起身,一行禮道,「兒臣有一事,須在此前得母后首肯。」
「何事?」
「按梁國律法,女子只在婚前才需驗貞,君二小姐為朝中貴族之後,本無須在這諸多女眷見證之下行驗貞之事。母后既是下了懿旨,便等於認定君二小姐為我宮中之人了,可是?」
梁王后眉頭一跳,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局。老實說,她心裡也知道,以君初瑤的為人理應不會做這般出格之事,告發此事的琳琅和承認此事的容煬顯然各有所圖。雖一個是她的侄女,一個是她的親兒子,可他們的的話卻不能全信,之所以提出要驗貞,只是順從慣例。容燁這番話於情於理都該被認可,然而一旦她點了頭,萬一君初瑤確實是被冤枉,那麼,承認了她是宮中之人,就等於許了她世子妃的身份。
當著這麼多女眷的面出口的話,收都收不回,這也是容燁非要選在此時提起的原因。
她這邊正躊躇,又見他一躬身道:「母后?」他眼中笑意深深,似是勢在必得。
她最終抿了抿唇,「是。」
他又一躬身,退了下去。一旁的容煬飲一口手中的茶,笑了笑,側頭低聲道:「看來兄長都已安排妥當,臣弟便等著看好戲了。」
確實是一場扣人心弦的戲。
一炷香後,當驗貞的嬤嬤與女眷們從裡間出來時,面上表情各異,看得人云里霧裡。正疑問,那嬤嬤上前行禮道:「啟稟王后,驗貞結果已出,君家二小姐……」她一垂眼,「確為不潔之身。」
此話一出,在座之人中當屬梁王后最為吃驚,琳琅最為高興,而容家三兄妹則似各有所思,皆未有所表露。
梁王后沉默半晌,看向眾人,「依諸位妹妹看,此事當如何?」
女眷中有一人出列,謙恭道:「妹妹以為……按梁國律法,貴族女子犯此大忌,理應受罰。不過……」她看一眼旁側的容煬,「此事牽扯到二殿下,若二殿下願納其為妾,使其免去責罰,倒也未嘗不可。」
其餘女眷聽聞此言紛紛點頭,只有一人未動,面上露出為難之色。梁王后自然注意到,疑問道:「和妃看似並不認同這辦法?」
這號為「和妃」的女子低眉看了看周圍的人,顯得有些小心翼翼,半晌後才吞吐道:「嬪妾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
「和妃但說無妨。」
她猶自在躊躇,看得人心都急了,最後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嬪妾兩年前入的宮,那時也行過驗貞之事,當日替嬪妾驗貞的嬤嬤興許還記得,嬪妾因對守宮砂的氣味尤為敏感,險些……險些嘔出來,還被疑心是患了什麼隱疾。」她說話慢而細緻,可卻讓眾人不明所以起來,這與今日之事有何干係?
「方才……」她垂下眼,神色有些怯懦,「嬪妾因懼怕這守宮砂的氣味,特意站得遠了些,幸而身子並未有恙。嬪妾想著,是不是自己已對這氣味不再敏感了,便湊近了些去聞。可這一聞……嬪妾發現件奇事……」
眾人聽到此處似已明白了什麼,臉色都變了變。
「嬪妾發現……這守宮砂,並無當日之怪味。」
梁王后一驚,「和妃的意思是……」
「嬪妾……」她看起來有些驚慌,「嬪妾不敢胡言,只是……只是……」
她這邊結巴著說不上話來,先前說話的妃子突然開口,「怪不得方才見妹妹神色古怪,躲躲閃閃,原是懼怕這守宮砂的氣味?」
經這話一提醒,眾女眷都回想起來確有此事,紛紛點頭。
梁王后轉頭問向驗貞的嬤嬤,「嬤嬤可還記得,兩年前有這麼一樁事?」
那嬤嬤一驚,立刻道:「老奴並不記得。」
「這便奇了,這事情已過去兩年,嬤嬤怎的想也不想便矢口否認?況且,和妃也未說是哪位嬤嬤替她驗的貞,嬤嬤您這麼說,倒像是……」這話一出,眾人皆聽明白了其中蹊蹺。
梁王后思忖片刻道:「和妃行事向來謹慎,且在此事上不應有說謊之理。本宮也記得,和妃確實對各式各樣的氣味頗為敏感……」她一抬手,「來人,將這守宮砂好好查查。」
君初瑤一直在裡間聽著外頭動靜,到得此時才幡然醒悟過來。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設局之人共買通了三個人。
第一個,是當先開口提出辦法以及質疑嬤嬤的那位妃子。那妃子應是梁王身邊的紅人,說話頗有幾分地位,也算是女眷中的領頭人。她先提出合情合理的解決方法,並取得王后以及眾人的認同,繼而提點眾人和妃的奇怪行為,令和妃所言取信於王后,最後一針見血地戳穿說謊的嬤嬤,讓眾人皆確信守宮砂有問題。
第二個,自然是關鍵人物,和妃。此人顯然性子怯懦,本就不像是會說謊的人,加之剛巧對氣味敏感,一切順理成章。至於兩年前驗貞時作嘔之事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一來,這宮中嬤嬤眾多,而嬤嬤們驗過的女子也眾多,誰會在意這麼一件小事?二來,這局中,還有第三個人,那就是驗貞的嬤嬤。
君初瑤約莫知曉先前下藥陷害她的人是誰,而此人的手沒那麼長,不可能將主意打到守宮砂上。因而這嬤嬤也定是被買通之人,她矢口否認兩年前的事,恰恰是要使眾人相信她確實在守宮砂上動了手腳。
然而,此局還未完。一個嬤嬤不可能有心害她,這嬤嬤背後的人,也就是設局之人找的「替罪羊」,究竟是誰?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1223s 3.845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