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鄔峽生在上齊東,距離黃從郡也不過區區百二十里山路,但相比起後者盛產錦織與曼麗姑娘,自是不可一概而論,乃至於早先年少於街畔玩鬧的時節,一次都是不曾嘗過路邊叫賣的糖塊,縱使攙得滿口淌涎,到頭來依舊是沖一眾玩伴得瑟道來,言說家中時常食肉食,倘若再是終日吃糖,到頭難免要落得個不足及冠年紀便已然渾身肥油的景象。一筆閣 m.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眾人都是曉得邢鄔峽家中,接連兩輩皆是屠戶,雖是算不得富貴,但起碼每日外出時節,邢鄔峽雙唇上頭皆是塗油,故而即便是數年以來邢鄔峽身形從未改瘦弱,旁人也大多是覺得這小子乃是生來不長寸縷肥膏的體魄,倒是也無人發問,懷疑這位精瘦的少年郎家境如何。唯有少年郎知曉,家中的確是錢糧吃緊,一家四子,饒是這屠戶行當算不得少油水,但那位鬍鬚奇密的爹,卻是將家中三子皆是送去學堂私塾之中,除年紀尚小四弟之外,其餘三人每載學堂銀錢,便是要牢牢占去家中每載所得。
所以邢鄔峽每每出門時節,為充臉面,總要在門前懸著的新肉麵前,狠狠蹭上兩回雙唇,這才敢坦然上街,同周遭玩伴顯擺上三言兩語,可一年到頭下來,其實壓根也不曾嘗過幾回葷腥油水,反倒是拮据至極,不過十步屋舍當中,六口人擠得滿當。
身為邢家長子,自然是惦記著替自家雙親扛著些重擔,不過每每提及退去學堂,轉而外出奔波的時節,邢屠戶總是要發上好一陣子脾氣,指點邢鄔峽鼻頭,言說是缺筋少智,糊塗至極,自個兒這當爹的在外頭苦苦奔爭,到頭來也不過是為了家中幾人,能同達官貴人之後分庭抗禮。雖是無人鋪路搭橋,憑一身學問,即便去到京城沿街賣些字畫,也比起自個兒終日頂著個屠戶名頭好上許多。
十年年歲,生生將原本身形壯碩,飲劣酒論斗的漢子,熬得油盡燈枯,可膝下四子仍舊是未曾取得寸許功名,唯獨是邢鄔峽憑學問了得,前去京城之外一家書舍做那等伴讀,終日做那等清理藏書伴讀研墨的行當,竟是無一人能踏上仕途,皆是艱難度日。
但直到這位屠戶臨咽氣前,都是不曾說上一句四位兒郎的不是,只是難得將言語和緩下來,說慢些來,就算是當真不能成事,起碼明事理知是非,那便已是足夠,至於能否吃上兩載官俸,倒不見得是重中之重。自個兒粗鄙不識文墨,不過既然是有先生與書中道理,替自個兒教導膝下四子,也理應是很好,起碼不會遜色旁人太多,以至於家中兒郎,日後處處作惡而無向善之心。
邢鄔峽伴讀近乎十載,勤懇恭順,才叫一位大員瞧上,遣人寫過封推舉文書,才撈得個主簿官職,還是在這蘇台縣最是惹人厭煩的地界,但縱是如此,走馬上任的時節,以往鄉間那些位眼光高過頂的富貴人家,皆是出門相送。瞧著這位已然算不得書生,而立有餘的讀書人佩胸花離去,很是艷羨,當然也不忘好生訓斥幾聲自家那幾位忒不爭氣的後輩,終日只曉得遊手好閒不學無術,白白毀去數代苦苦掙下的銀錢。
但也唯有邢鄔峽曉得,自個兒所謂讀書人矜持自傲,不知自行砸碎過多少回,身在學堂當中做半個伴讀,半個雜役,早已是將滿腹文墨連同麵皮,盡數拋卻,才討來這麼一官半職,倒終究是了卻邢屠戶一樁心事。
正是知曉世間不易,所以整座蘇台縣中,即便是幾家勢力最大的商賈,攛掇百姓前去衙門前添堵,倘若是遇上這位平日裡兢兢業業,常懷善念待人寬和的邢主薄,多半都是自行羞愧離去,向來不曾同這位文人鬧起。
「想好了就隨我而去便是,眼下這幾方勢力已然是水火不容,不出幾月怕是已然只剩下一兩家殘破勢力,新任縣官我已修書一封,將如今境況盡數告知,就算是拱手送他樁上門功績,恰好贈與順水人情,」荀公子起身,瞧見依舊狐疑不已且滿面驚容的邢鄔峽,不住往自個兒兩手之間張望,卻是強行忍住腹中狐疑的模樣,當即便覺得很是有些可樂,拍打拍打主薄肩頭,「小把戲,倘若真是有大神通能耐的那等人,怎還會貪圖官場步步為營,搶破頭高升,早就已然撇下塵世中事,轉而求那高深縹緲長生道。」
「你可不像那等人,」邢鄔峽突然暢快笑起,搖頭晃腦指點道來,「荀公子倘若當真有那等仙家手段,若無意外,到頭來依舊會步入此間官場,倒非說是貪心不足,而是原本生來便註定要衝進此處修羅場,雖既無刀槍也無劍戟,但註定要比尋常人世難行許多,一步錯興許便由座上賓轉為階下囚,免不得殺頭株連。」
「縱使如此,荀公子也打算走將下去?」
秀水青山,蘇台縣眼下深春,全然不復原本那等景象,倒是猶如女子正盛,點起絳唇,輕披羅裳,饒是見過平日裡蠻橫粗鄙的相貌,此番委身花木潭水之中,更迭妝面,一時竟是也可引得人念頭愈痴。
「雙腳不由己,跟那些位上桌吃飯雙腿抖個不停的孩童一般無二,」荀元拓暢然笑笑,打趣接話道,「何處都能爭上餐飯食,只可惜師父不允,再者本就是自認有做官的零星天資,既是上蒼贈予,怎能甘心只守起眼前一畝三分地,而忘卻自個兒初心。」
「也罷也罷,道不同不相為謀,荀公子且奔京城,咱這小小主簿當真無那般志向,才淺志疏當不得大任,穿得官袍也未必像是大員,如今只在意那眼前短淺事,還請荀公子先行上路最好。」邢鄔峽拱手作揖,小心翼翼踩起那些潭邊上青苔布滿的亂石,步步離去,竟然不曾留得半點迴轉餘地。
寒潭之外,有牧牛童子甩起長鞭,卻是難以聽見聲響,緩緩而去。
「到底是身在世上摸爬滾打許多年的做官人,許多事倒真是算無遺策,叫人佩服得很,只是可惜下頭人做事時節,不曾盡心。」
荀元拓這次安然坐下的時節,話語聲壓低不少,但還是並未有多少顧慮意味,平淡望過眼水中瑩瑩放亮的玉壺,旋即便是合上兩眼,閉目沉思。
自京城之中而來,大抵其中本就有人暗地使力,蘇台縣雖說本來便是棘手地界,可要藉此地局勢令自個兒狼狽離去,未免還是有些小覷周先生弟子。更何況身在此間,本就是欲要踏入京城官場前先行磨刀,早晚亦要回去京城當中,到底是天子時常惦念的少年賢才,離京足有一二載時日,依舊是每隔兩日便是要念叨上一回,使得許多近臣中官很是焦急。
就連身在京城當中蟄伏許久,安然做齊梁學宮講學的周可法,都是見過這些位中官不下幾十回,除卻問詢其弟子何日歸京之外,便是催促寫上封書信,順帶將聖上心意點明,即便周可法很是不願允這些位中官好臉色,到頭來仍舊很是相熟,中官當中也是流傳,說那位天子眼前炙手可熱的荀公子,有位能耐高深的先生,名聲不顯,可既然能教出這麼位本事莫測的學生來,本事定是也不在小。
京城當中臥虎藏龍,原本過江龍入得京城,恐怕都未必斗過皇城護城河裡頭短小水蛇,自家先生學問了得,荀元拓自然心中有數,眼下更是身在上齊最富盛名的齊梁學宮,竟是接連兩載也不曾揚名,境遇可想而知,大抵已然被那位荀相壓得難以抬頭。而如今最是令人難以決斷的,還是這些自從入蘇台縣以來,始終不曾露面的幕後之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荀文曲雖是對自身一脈中人,多加防備,但終究是官拜宰相,只遜天子一步,縱使是對於自己這位荀家另一脈當中後生很是不滿,其實也未必會遞出這等堪稱下品的手段,況且如此舉動,實在很是有些疏漏良多。
「早曉得皇城當中風雲際會,能人猶如過江之鯽,但要猜得分明卻是極難的一樁事,看來還是小覷了這大齊遺留下的皇都,網絡鋪天蓋地,林雀難越,縱是羽翼漸豐,也難揣測出個其中一二。」荀公子自語,旋即站起身來,自顧眯眼笑將起來。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等事於江湖之中不鮮見,說來倒也直白,可如若身在朝堂之中,兩者可都未必能躲得及。
潭水之中有人泛舟,卻是出於撐舟能耐顯淺,故而一時身形晃動,險些跌入水中。
才是四月末尾時,縱使春風見溫,潭水依舊冷冽,荀元拓抬頭蹙眉,攤開雙掌。
何處來風,直將那舟中人身形托住,雖說依舊身形不曾穩住,但到頭來也不曾落入水中,而是被那陣清風連人帶舟皆盡吹到湖岸旁,這才心有餘悸走下舟來,回頭時節,隱約望見位公子邁步離去。
袍袖展動,步履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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