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劍四方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湖光秋葉

    在場之中所有人都看向雲仲,近乎是不約而同怔怔出神一瞬。

    道童距雲仲最近,可李抱魚親自傳下的罡步,也還是略微遲了那麼一瞬,僅僅是相隔那道身形幾步遠,道童甚至都能清清楚楚見到,雲仲張口時節,那道朱紅的丹火雷就好像是懸停在其口中那般,甚至連雲仲整個人的身形,都被朱紅丹火雷映照得略有兩分剔透,隨即那道持劍的身影就瞬息之間黯淡下來,唯有口中朱紅,尚不曾褪色,仍是能映亮天公台的一角。

    不像是老道張太平運用出的神通,反而更像雲仲所施展的一道神通,以至於小道童一時都是有些錯愕,總覺得八成是自己記錯,是雲仲悟了道門神通,自行施展出這麼個五雷法門,而後收歸己用,但如何去琢磨,都不該是雲仲自行施展出的神通。

    經半晌過後,終於拖起一條腿走到天公台邊緣的步映清,同樣是遠遠望見雲仲這般舉動,踉蹌跌坐在地,卻仍舊是兩眼圓睜,咬牙切齒望向那位劍客身影。

    這人似乎算不上那等老實巴交的好人,而同樣不能昧著良心,說是個仗勢欺人,裝腔作勢的小人,固然自知是涉世未深,可如何都能覺察出,山蘭城內,雲仲離去時看向那位姓姜書生身死地,即使是步映清這等生來喜怒哀樂不甚分明,更少有知曉人間情義的心硬人來看,都有些不忍。

    更不要說是在不知曉自個兒真姓名的豐都城內,那位沒怎麼用過劍的韓江陵,從頭到尾,竟也不曾做過什麼惡事,清清白白,只是帶著些已然活不下去的尋常百姓,一路打到城主府內。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他鄉時節,這劍客脾氣都相當倔強,像極夜色沉沉里,一抹淺淡白光,連步映清都說不上,這道光華究竟是長夜將盡一線初陽,還是別家燈火,可總能叫人貪戀起這長夜過後,當是何等景致。

    可現在這道光彩,眼見黯然下去,步映清不曉得何時已滿面淚流。

    這是在近乎瀕死之境,對上四境都為之嘆服的道門雷法,更休說是憑肉身凡胎阻攔,等同於求死。

    道童兩掌之間自師門處得來的衣缽本事,單是還未觸及雲仲周身時,就已是被丹火雷所蘊的無窮滾雷光同熾熱火舌,消磨去多半,發狠之下,李福順全然不再顧忌天外尚有玉獅環伺,更不曾去理會尚且立在天公台正中央的張太平頻施手段,只是隨意阻攔,而將渾身近乎九成內氣連帶修為,順雙掌其中陰陽二氣,一併狠狠砸到雲仲肩頭。

    丹火雷是由張太平所施展而出,自是隨其心意而動,知曉道童現如今所想,當然不願順遂其意,雲仲目下早已是強弩之末,護身內氣十不存一,劍氣同樣是萎靡,早已護不得其周全,而就在張太平心意微動之下,丹火雷遍體朱紅滾雷,近乎是沿雲仲荒蕪破敗經絡伸展開來,瞬息千里,竟是索性將其軀殼化為丹火雷蔓延的河床江灣,生生擋下道童雙掌,使其不能近身半分。

    下山之後走動江湖多年的張太平,顯然不曾為一時局勢變轉而失卻大體,縱是這些年來進境雖遲,但就借這麼一手經己手增進過的道門五雷,縱橫人間尚且不能,不過身在修行道中,少有人可攖鋒,縱是那等名聲在外,素來難得一見的四境中人,見過這等五雷,總也要退避三舍,何況是現如今這等場面。

    只需憑這道丹火雷再拖延上片刻,令這修為相當紮實穩固的道童無處伸援手,雲仲性命一如燭上飛蛾,總也撐不得幾百息,叫這等丹火雷燎原之勢附著於經絡,即使是僥倖憑經絡曲折迴環,拖得個不曾身死,修為同樣是所剩無幾,且大多是再難走上所謂修行人這座橋。

    對於見過天高地闊之人而言,再落回谷底,總是生不如死。

    道童牙關緊咬,卻是一掌快過一掌,連番黑白兩氣同丹火滾雷砸到一處,總有地動山搖之勢,這般年歲氣血遠未到修行中人頂峰,

    可畢竟是李抱魚親傳,而天資又是絕好,硬是以這等瞧來最是蠻橫剛烈的笨拙法子強行撼動雲仲體內的丹火雷,滾雷反而是節節敗退,憑當中反震的力道阻攔,不過是十餘掌之間,道童一雙稚嫩手掌,已是皮開肉綻,掌骨都是開裂,依舊不顧。


    張太平同那位賬房合力遞上前來的手段,大都是被李福順一掌攔下,反而是借兩人手段之中所借來的力道,弓步扭腰,掄動雙掌朝雲仲肩頭胸口拍去,並無過多講究,反而最是精熟江湖習武打拳之人最是看重的力從地起,一掌快過一掌,其中瀰漫開來的陰陽二氣,濃郁得近乎要將身形隱去,但每掌其中的力道之重,竟是使得天公台內外皆是撲簌簌震顫,尚有張太平徒眾試圖穩固這座已然潰散的道門大陣,而在道童狀若瘋魔的進步換掌之間,皆是無能為力。

    青泥口本是尋常地,而今夜這場由數位三境高手布下的殺局,不可謂不周全。

    先是步映清奮力鑿穿這方道門大陣,而後則是雲仲以赤龍內氣,當面送出一陣動搖大岳的拳勁,不知憑何等手段解去虛境困束,隨後同夏景奕比試劍道高低,硬是以分明遜色於夏景奕的修為不敗,且是小勝一線,於是才熬到這位前道首親傳弟子趕來,將這場殺局破除大半。而這位道童名起得倒是隨意,手段神通卻是駭人,一己之力攔下兩位三境,且是正面硬撞丹火雷,一重接一重,險些就要令這場殺局崩毀。

    而萬事可惜,往往並不在於從起初就知生機斷絕,而是在僅距生路一線之隔時,方才覺察到始終都要差上這麼一線。

    夏景奕從方才起就不再出劍,神情冷漠站立一旁,但朱梧朱貴卻是將矛鋒指向道童,後者雖說是仍舊分出些心力內氣,抵擋四人聯手攻伐,可眼見丹火雷穩住陣腳,道童雙掌雖是依舊勢大力沉,而內氣飽足,距離雲仲卻是愈發遠,被丹火滾雷之威逼退將近一寸,而四人聯手之下,僅以內氣護身總是撐不得許久,被逼無奈之下,只好將心思放在對付眼前四位三境上,如此一來,才過去百息長短,雲仲全身八九成經絡,已近被丹火雷牢牢把控。

    往往由盛而衰,雖僅半步之遙,恰如天塹鴻溝,道童憑強橫姿態攔擋於雲仲身前,到現如今束手無策,顯然已是錯失良機。

    生吞五雷法門之中最擅驚掠侵襲,所過之處盡遭火雷焚毀的丹心雷,這等事既是聞所未聞,又是出離荒唐,天下修行人恐怕時至如今,亦不曾有幾位如這般膽大者。偏偏是修為尚未躋身四境五境,甚至破入三境,才見天地之闊的雲仲,做出此等求死事,一時間卻是令原本最後入場的道童亦是落在下風。

    朱梧朱貴同時長長鬆開一口氣,然而並無人去在意張太平神情,此時卻是深深蹙起眉來,頻頻看向分明被丹火雷貫體的雲仲,後者身形已似一截焦炭枯木,可卻愈發令張太平心驚肉跳。

    五雷主中正大氣,古往今來有入邪門道人,往往只敢動用那等偏門輕巧術法,卻少有人敢動用五雷一門的術法,既有非舉足輕重之人無處可習的原因,同樣也有邪門歪道之徒,驅使不得五雷的緣由,道門內自古長存,從不曾失卻傳承的高絕神通,拋卻所謂道門開山祖師庇佑這等說法,經如此多年道眾加持,但凡涉邪門外道者,不得施展出其全威。張太平雖自認並未入邪道,然這一手五雷法門施展時節,同樣略有滯澀,可縱是如此,亦不是雲仲憑肉身凡胎便可接下,但也就是這麼轉瞬之際,丹火雷近乎蔓延遍布雲仲渾身經絡的時節,卻是驟然放緩,到現如今已是僵持不下,恰好受堵截于丹田處,不得寸進,才引得張太平一時心驚。

    浩浩蕩蕩五雷原本行於枯竭河灘處,而所過之處,漫山遍野盡染層層疊疊滾雷,似是秋葉見霜,遍地火紅,但就是在丹田前瞬息止住,仿若是山洪洶湧無阻,卻是生生觸及一座萬丈高崖。

    而

    這並非是定盤終局,就在這丹火雷停滯不前過後,張太平同五雷心意相通,登時覺察出這等頂頂古怪的異狀。分明雲仲經絡是被侵占去大半疆域,而現如今丹田其中卻似是有頭汲水長鯨,任憑這丹火滾雷來勢洶洶氣象駭俗,卻仍是將滾雷之中使人心悸的威能死死拽住,扯向丹田其中。

    甚至縱橫修行道中多年的張太平,總有些錯愕地覺察到,這方丹田並非是視丹火雷為敵,反倒是如搦戰受困兵卒,遠遠望見兵馬輜重來援,似是久旱地喜見甘霖,龜裂蒼黃地解去隆冬枯乾,抬頭迎春風化雨。

    得四夫子前,得水火劍前,雲仲還有一柄劍,曾捧著這柄無形無影的飛劍,眼笑眉舒,緩緩走過漠城熱鬧喧囂長街。

    這柄劍喚秋湖,劍身一如湖光映秋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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