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聽聞無賴說法的人終歸是少,但點青祠內大住持,這些年來實在見過太多太多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人,這其中有逃命走卒,有無錢無勢,卻不巧生那等怪病的販夫,或是天生就無手無足,憑兩枚腐木艱難爬行而來的信眾。燃字閣 www.ranzige.com
在此地大抵人人都有篤信一方教派的理由,走投無路只祈能活下去,或是活得更輕快些,本來就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山窮水盡時,任誰亦不會瞧不起這些艱難求活命的苦命人。而同樣那等並不畏神佛,只是前來尋個熱鬧,上兩柱香就揚長而去,渾然不曾存有所謂敬畏的,大住持同樣見過無數,將此地當成救命稻草,恨不得磕長頭,三跪九叩而來的有,從不將此地當成什麼特別之處的同樣不少見,三教九流,家家念經,有人輕鬆快意,也有人舉步維艱。
所以雲仲無論怎麼說,都不會惹得這位衣衫洗得發白褪色的大住持有甚見怪。
「實話講,我也樂意時常在宣紙紅絹處寫上兩筆,早年間甚至琢磨,要將這些年月寫下來的東西,都好生編纂成冊,而後到行將就木,棺槨近乎扣到頭上的時節,再取出來好生瞧瞧,自個兒年少時那些毫無用途的雄心壯志,胸中不平,再觀現今烏髮同雪,想來亦是別有一番滋味,可說到底來,都是一個我字,談不上什麼終生抱負志向。」
老住持慈眉善目,雙眉如雪,垂落下來,因其並不屬佛門中人,既無需剃度,更無需學那等道人,終日披袍帶冠,一身舊一盤膝穩坐,觀瞧四方來人,神情少有轉變,只是見雲仲這般出扣,才多看過後者兩眼,說出這麼一番話。
「往往來此之人,老朽都要時常勸勸,掛錦於樹,無非是提醒自己記得此事,千萬莫要被匆忙流年,自甘渾渾噩噩偷竊本心,倒也不失為妙事,可這些年來,前來還願的極少,只是不停有人前來掛錦,有求姻緣者,有求官運亨通者,也有僅求身子平安者,方才那姑娘,你可曉得掛錦上頭寫的是甚」
這回輪到雲仲悶聲不言語,大抵能猜到,那位很是膽大的姑娘所書為何。
「男子求姻緣者,要沒記錯,這些年月似乎更多些,而當面求姻緣的,更是極少,要老朽年輕時有這麼位模樣生得賽過仙女的姑娘垂青,且並不有什麼藏掖,怕是現如今老朽孫兒,都到能上街巷打醋醪的歲數了,如此美事落到頭上,怎就不願好生把持。」
直到步映清雲仲前後走出這座點青祠時,雲仲才略微蹙起眉來,轉身打量著這座每日進出不下千數人的大祠,牆頭有瑟瑟發抖飛鳥,尚且未歸去,而高低錯落短牆處,常有鏤空處,雕有仙家踏雲,雕有群仙過海,單是佛陀道人,就猶如雲彩似紛紛攀上牆去。
早在初入祠堂內時,便可覺察到有高深內氣環繞,倒並非是有心之人在此布下後手大陣,而是有高手自此走動,才離去不久,於是內氣依然未散,單是見其內氣強弱,就可知其境界,並不下於三境,而是比尋常三境,都要高出一截。
青泥口甚大,自當有高手,不過雲仲在此走動多時,未曾見有修行人露相,現如今卻是同這青泥口的修行人前後腳踏入祠中,著實有些巧。
在此當中有足足三道內氣,頭兩道固然是精純得緊,境界不俗,且依雲仲所見,年歲必定不淺,內氣剛韌,大抵所行乃是那等大開大合,一式即出則身前無人路數的修行之人,尤其是在雲仲突兀蜷起兩指,升起小陣去窺時,更覺其中剛猛力道,而這兩道內氣卻是糾纏錯雜,甚難區分,就好似兩蛇纏鬥,頭尾早已是交錯扭結,卻使得這兩道內氣愈發深厚怪異,剛柔並濟,甚至隱隱可壓過大多三境。
而這第三道內氣,殺氣沖霄,滿溢而盈,單是這麼一道內氣,即可見此人最是倨傲囂狂,絲毫不願藏鋒,而是每過一處,內氣絲毫不加收斂,蒸騰直起,鋒銳之意極濃,而雖說是
仍在三境,卻能壓過雲仲自身內氣,不僅是氣機不加遮掩,更是有相當深厚的境界。
本以為無甚修行人的地界,忽然冒出這麼三道皆勝過自身境界的內氣來,往往不見得是什麼好事,而雲仲同樣曉得,近來自身無論於天下,還是論修行界而言,都格外扎眼了些。五鋒山一戰近乎是在久無戰事,開修行者入局先河,雖說是往後應付過五絕怪罪,可說到底來,名聲在大元一地一時無兩,哪怕是雲仲竭力避去立身在風口浪尖,不過想來時至今時,仍難逃許多人念叨。換成修行界亦是如此,天下土樓,早在多年前便隱隱有爭奪藏蘊世間秘辛的魁首之位,眼下修行道內江湖,大都是極為篤信土樓消息是真,如此一來,無疑替這土樓所推敲定下的天下十人名榜,再向高處推了推。
憑誰人都曉得其中有假,尤其是在見識過那位目盲琵琶客手段過後,高下立判,以眼下雲仲自身境界,當真是不得同其比肩,而土樓無端將自身推得如此之高,實在太過刺眼,當然要引得許多人伺機而動,見識一番這位後生手段,生生推到當代十人之中,並非是什麼褒譽,而是捧殺。
所以身在本來無甚修行人蹤跡的青泥口,忽然之間有三位境界不遜於自身的高手。平白無故顯露內氣,此事本身就是相當蹊蹺。
「你我今夜就離青泥口。」
步映清頓覺蹊蹺,回頭時節,卻發覺雲仲周身內氣盡數收回軀殼其中,甚至將腰間所懸的那口四夫子,同樣藏到衣擺之內,於是便憑眼神詢問後者,雲仲卻是不動聲色點頭,麵皮繃得極緊。
此時倘如有殺局,憑苦戰無歇的赤龍,怕是支撐不得多久,近來一載之中赤龍屢次三番苦戰而少休養,縱然仍有些精純內氣存留,照舊不見得能應付,況且悟劍在即,最是不容許此等動輒分生死的變局,一眾後招不得動用,師兄連同師父數人,現如今久無動靜,唯獨兩位三境,但凡遇襲,如何都要傷筋動骨,何況性命亦是堪憂。
「最不濟有三位三境,境界深淺,皆在你我之上,可並不能算計到除這三位,尚有幾人,切莫停留,還是速速離去最為妥當。」
可步映清卻是展露笑顏,瞅著雲仲那張有些繃緊的麵皮,笑意愈發濃烈。
「旁人惹是生非我倒不信,你惹事的本事卻是不淺,怎麼三天兩日便有仇家尋來,得是往日做過多少叫人糟心的事,才落到現如今這般下場,還有臉面說本姑娘不安分。」
雲仲叫這一陣突如其來笑聲嚇得腳步略微一頓,但無論如何看來,步映清都只是自顧笑起,並不像犯了甚瘋疾,甚至後者還很是有兩分憐惜,輕輕拍了拍雲仲肩頭浮雪,又拍拍自個兒厚實胸脯,「無妨無妨,有本姑娘罩著,量旁人也不敢如何,只要來的不是五境,咱都有保命脫身的本事,乖些乖些,給姊姊笑一個。」
哪怕是雲仲並不願從了這位時常瘋瘋癲癲的姑娘,但一未留神,加之思緒未定,竟是遭步映清抬手扯起兩端嘴角,青蔥寒涼玉指提起兩端來,給生生扯起個笑顏來。
不遠處大住持就站到點青祠後門處,同樣臉上掛笑,揣起那身漿洗得很舊,甚至頗為鬆弛的長衫,捋了捋鬍鬚,總覺得想要責怪那年輕劍客幾句,最後只是一笑,而後踱四方步悠然回祠,默默念叨著今兒倒是毫無提防,遭人餵了塊頂膩人的飴糖。
姑娘留的紅錦,上頭寫得是,願取一人心思城府,苦楚孤清。
看來這年歲不大的劍客,過得同樣不是什麼輕快日子,好在是始終有這麼個人惦念著,盤算著如何將其滿身苦楚孤清,絲絲縷縷抽出身外,乃是上輩修來的福氣,即使大住持從不信那套所謂今生前世,但也難得有些羨慕那年輕人,畢竟是隻身單劍縱意人間,得有個姑娘相隨,點青祠大住持這般閒職,比照之下都是有些遜色。
青泥口北,有個麵皮清冷,瞧來不是惡病纏身,便是身子骨虛浮的瘦弱賬房,輕輕沿一截矮山敲敲打打,顫顫巍巍抖動雙腳,艱難爬到山頂,隨後摟著僅有六七丈的矮山山頭,費力坐下,哄孩童似在山頂隆起的那處土丘上拍了拍。
其實每逢那根狼毫轉上幾圈的時辰,賬房都要出門,先行來這片山麓內轉上一轉,挑兩塊相當中意的山石,嚴寒酷暑飛雪雨傾,一手鑿刀一手楔,仔細雕個許久,長則十幾日,短則小半日,寒來暑往,已算是輕車熟路,經賬房手段變為石獅石虎的頑石,已近百枚,但這次賬房卻沒再另尋奇石,而是單手托起鑿刀,背對昏沉夜色里,重新席捲而下的大雪。
鈍刀騰空,石屑盡散,本應畫龍無需先行點睛,而鑿刀去而復返,虎嗔已生。
賬房似乎是卸去全身力氣,近似癱軟到山頂上,而這座瞧來像是只點過兩筆睛的尋常矮山,卻擰胯沉肩,很慢地伸起腰來,天上無月,而山間亮起一對明黃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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