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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道:「我舉此例是想說明,法律是人設立的,所以它不可能盡善盡美,總有一些設立法律的時候不曾想到的問題,當法律明顯有悖於道德倫理甚至情理的時候,一味堅持法律是很荒謬的,這麼做甚至是背離了設立法律的初衷。」
程靈冷笑道:「任你舌燦蓮花,不過是想為常之遠免罪罷了!禮法二事,王教大端。楊郎中,這樁殺人案,若據禮經而放人,則法律形同虛設!若依法律,則殺人者當死!禮與法,皆為王道,你如何取捨呢?」
趙久龍一聽,趕緊推銷自己的減罪論,接口道:「所以說啊,常之遠不救父,則有悖孝道。為了救父而殺人,則手段過激,若不懲處,來ri必有人恃禮教而犯國法。我御使台主張輕判,即彰揚了孝道,又使人不敢輕易違法!」
楊帆道:「趙御使謬也,程寺直更是大謬。為什麼這麼說呢?蓋因律法與禮教之上,尚有大義與小義之權衡。比如說,我大周律規定,有人犯罪,你若知而不告,便是有罪!但是犯罪者是你的祖父母或父母時,你告了反而是有罪了,這就是因為涉及孝道。
看見外人犯罪,你不告有罪。看見你的祖父母或父母犯罪,你告了有罪,要判你絞刑的;然而,若是你的父母或祖父母所犯的是謀反大罪時,規定又是一變,這時候告了無罪,不告則有罪了,何以如此?」
楊帆掃了他們一眼,咄咄逼人地道:「為什麼同樣是祖父母、父母犯罪,前者告了你有罪,因為你不孝。後者不告你有罪?因為這是謀反!謀反,受害者是千家萬戶,所以你一家一姓的孝,要服從天下人的公益。
可見,法律與道德倫理產生牴觸的時候。一般要遷就於道德倫理。可是這個範圍只限於一家一姓之間的法律和道德倫理,如果犯人的罪行損及天下人如謀反大罪,則法律要置於孝道之上,縱是子女也該告他。
綜上所述,法也好,道也好。運用存乎一心。全看它對天下人的作用如何。常之遠救父心切,錯手殺人,不是故意行兇,他是為了行孝,所損及者只是潘君藝一人。被殺者又做了些什麼呢?
這個潘君藝見sè起意,設賭為局,逼死程氏。常氏一家,常之遠的祖母、父親、母親皆因潘君藝一人而受害,其人作為。傷天害理!常之遠因行孝而致其死亡,應該得到寬宥,如此,彰行的不止是常之遠的孝道,也是維護天下人的公義!」
程靈曬然道:「如此說來,那常家老嫗打死兒媳。也當免罪了。這不是孝道嗎!」
楊帆正sè道:「這不是孝道!程氏娘子與這老婦比起來年輕力壯,可是這老婦將她活活打死,她可曾反抗過?她已經盡了孝道。程氏娘子被打死後,她的丈夫和兒子可曾舉告?他們沒有,所以他們也盡了孝道。
舉告者何人?坊間百姓是也!常家老婦刁蠻冷厲,明明是jiān人作祟,兒子品行低劣。卻無端遷怒於貞淑溫良的兒媳,將她活活打死,激起眾怒,由坊間百姓告至坊正、武侯處。再由坊正武侯告至洛陽府,這是義,天下之義!」
楊帆說到這裡,提起丹田之氣,將他的結案陳詞最後一句遠遠地送了出去,便是散布在抄手遊廊里的衙差公吏們都聽得一清二楚:「法律若不能鼓勵道德行為就不是善法,法治若不能鼓勵道德行為就不是善治!據此,本官以為,常之遠無罪!」
程靈沉聲道:「我大理寺反對!」
趙久龍也勃然道:「我御使台反對!」
「那就沒辦法了!」
楊帆把手一攤,擺出一副兵痞的架勢,說道:「既然三法司各執己見,這三司會審看來也是沒有結論了。那就……具事陳奏,呈中書門下,由宰相們定奪!」
「喀喇喇……」
天空中適時響起一聲秋雷,為楊帆這句話,打上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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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宰相蘇味道手中拈著筆,在半空劃了半天圈,終於無法落筆,於是擱下筆,又換了另一隻手托腮,繼續一聲長嘆。
「唉!」
侍候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內侍笑道:「蘇相公,你怎麼一直唉聲嘆氣的呀,可是牙疼了麼,要不要奴婢請太醫院的人來為相公診治一下?」
蘇東坡的這位老祖宗脾氣好的很,身邊侍候的小太監們都不怕他,有時還會與他說笑幾句。
蘇味道苦著臉道:「不是牙疼,是頭疼啊!三法司這場官司,打來打去,推到我老蘇面前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宰相裡邊,蘇味道分管的主要是司法口兒的事,因此三法司會審沒有結果,這件案子就送到了他的面前。楊帆、程靈、趙久龍各執一詞,一個判無罪、一個判死罪、一個判減刑,可把這位「文章四友」之一的大才子給愁壞了。
小內侍好奇地道:「相公是有大學問的人,難道還斷不了這樣一件案子?」
蘇味道連連搖頭道:「說的輕巧,這裡邊,有律法、有禮教、有公義、有道德、還有人情世故,派別之爭,就算來個活神仙,也是斷不明白的。」
小內侍趴到公案邊上來,雙手托著下巴,好奇地道:「那麼相公以為,三法司的判決中,誰的意見最好?」
這一問,可問倒了模稜兩可蘇味道,蘇大宰相蹙著眉頭,沉吟半晌,暗忖道:「
依著大理寺的意思判常之遠死罪,那就要得罪御使台和刑部。而楊帆身後,還站著梁王武三思,不妥。再者,此事已民怨,潘君藝自有取死之道,豈可叫常之遠償命呢?
依著刑部的意思判常之遠無罪,那就得罪了大理寺、御使台,他們後面還站著魏王武承嗣,這也不妥。
依著御使台的建議減刑呢?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滿意。再者,李相已經交待下來,切不可叫御使台藉由此案東山再起,重新掌握權柄,以防酷吏再度橫行。所以御使台的判決不能用了,那就只有無罪和死罪可以選。然而不管怎麼選都要得罪人吶……」
小內侍看他越想臉揪得越厲害。已經快要揪成一隻包子,忍不住掩口笑道:「相公不是常說,處事不yu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稜以持兩端就好了麼,那就和稀泥唄。」
蘇味道愁眉苦臉地道:「和不得,和不得呀!這件事兒就是三法司理論不清,才推到我老蘇這兒,我若模稜兩可。還往哪兒推去,難道還能推到皇帝面前去麼?」
這句話一出口,蘇味道突然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整個人都呆在那裡,小內侍見他眼神發直,面無表情。仿佛中了邪似的,不禁有些害怕,趕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緊張地問道:「相公?」
蘇味道眼珠錯動了一下,忽地笑容滿面,從桌下抽出一隻匣子,笑眯眯地塞給那小內侍道:「哈哈!你很不錯!來。吃點心!」
小內侍吃吃地道:「蘇相公,你怎麼啦?」
蘇味道和藹地摸摸他的腦袋,說道:「相公沒事,你吃點心。相公出去一下!」
蘇味道說完,把那份三法司的陳詞筆錄揣進大袖,便興沖沖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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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成殿上,武則天看完了三法詞的議罪筆錄,對蘇味道:「宰相這是要讓朕定奪嗎?」
蘇味道沉聲道:「當然不是!」
這位仁兄在同仁和下屬面前可以宣揚「模稜理論」,但是在皇帝面前,是絕對不會表現的自己沒有主見的。
武則天疑惑地道:「那麼,蘇相的意思是?」
蘇味道拱手道:「陛下,臣以為,這樁案子,御使台的折衷之策是不可取的。陛下一向宣教化,明國法,有罪就是罪,無罪就是無罪,各打五十大板、模稜兩可地和稀泥,這怎麼可以呢?」
一向最信奉模稜哲學的蘇味道居然……
上官婉兒聽了蘇味道這番義正辭嚴的話,饒是她正緊張地盼著結果,以便知道是否對郎君有利,還是忍不住想笑。她的嘴角勾了勾,又趕緊抿住。
武則天點點頭,道:「嗯!折衷之策不可取,那麼,蘇相以為,這常之遠是有罪還是無罪啊?」
「噝……」
蘇味道吸了口冷氣,牙疼似的蹙起了眉頭:「陛下,為難之處,正在於此呀!」
武則天的嘴角忍不住也抽搐了兩下。
蘇味道愁眉緊鎖,作西子捧心狀,萬般為難地道:「這件案子,若判無罪呢,恐怕天下人起而效仿,從此頻生兇殺案件,法不可枉縱啊。若是判死罪呢,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違,況且潘君藝自有取死之道。」
武則天無奈地道:「那你到底認為,是該判無罪還是死罪呢?」
蘇味道擲地有聲地道:「臣以,該判有罪!不過……」
武則天剛剛欣賞地挑起的眉毛又迅速耷拉下來,問道:「不過如何?」
蘇味道起身,撩袍,長揖,鏗鏘有力地道:「潘君藝圖謀人 妻,設局陷害,可恨!常之遠救父殺人,身陷囹圄,可悲!臣,伏請陛下,降甘霖以特赦,則常之遠暨天下孝子皆沐聖上隆恩也!」
片刻之後,武則天看著遠去的蘇味道背影,苦笑道:「這個蘇模稜啊……」
上官婉兒俏皮地接口道:「老jiān巨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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