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軒廳,陽光斜照。
清漆原色、紋理清楚的地板泛出溫暖的淡黃色光澤。屏風前,太平公主和回家省親的二女兒隔案對坐,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隨著母女倆的低語,時而會傳出一陣輕鬆的笑聲。
做兒女的似乎總要等到成家立業之後,才會被父母雙親當作成年人來看待。對二女來說尤其如是,一向嚴厲的母親現在很和藹,拉著她的手只聊些家常,不再問及學業,也再沒有呵斥。
內管事周敏悄然出現在門口,脫下鞋子,輕輕走進來,陽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太平公主和二女之間的几案上。
周敏本是宮中女官,當年太平公主出嫁的時候作為陪嫁到了公主府,從此成了太平公主的身邊人。
太平公主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兒女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對於母親的這位心腹,太平的兒女們從來不敢當成普通的奴僕對待,見她進來,二女連忙頷首為禮。
周敏微笑著向二小姐一福,彎腰湊到太平公主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隨即轉向女兒從容說道:「你的閨房娘依舊為你保留著呢,先回房歇息一會兒吧,晚上陪娘一起用膳。」
「是,母親!」
二女盈盈起身,向母親施禮了一禮,再向周敏頷首為禮,輕輕退出花廳。二女的身影剛剛消失,太平公主便笑容一斂,對周敏道:「你說是誰?李隆基求見?」
周敏點了點頭,太平公主的眼中倏然閃過一絲精芒,喃喃語道:「隆基,他不在潞州做官。悄然返回京城作甚?難道他不知道消息一旦泄露,就是形同謀反的大罪麼?」
周敏輕聲道:「若是公主不想見他,奴婢這就打發他離開。」
太平公主搖了搖頭,顰眉沉思片刻,吩咐道:「你帶他到小書房去,不要驚動其他人。」
周敏會意地答應一聲,悄然退出了房間。太平公主按膝思索片刻,大袖一擺,翩然起身,向小書房漫步走去。
……
太極宮千秋殿。韋後端然而坐,韋溫和宗楚客跪坐於前,正與皇太后奏對。
大和大聖大昭孝皇帝李顯已駕崩十五天,少帝李重茂於十二天前登基稱帝。十二天,韋黨中人可謂度日如年。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韋後登基稱帝了。
今天韋溫和宗楚客乃是聯袂而來,韋家這些人實比武家的人還要不堪。文不成、武不就。這一點韋後的堂弟韋溫自己心裡有數,他一心想讓韋後稱帝,又擔心不能說服皇太后,所以找到了宗楚客。
宗楚客與韋溫可謂一拍即合,當即與他入宮進諫,這兩人一唱一和的。本就沒個准主意的韋後頓時有些意動了。韋後思索一陣,猶豫道:「重茂稱帝不及半月,朕若貿然發動,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宗楚客朗聲笑道:「太后多慮了。如今朝政盡出太后之手。天下間還有什麼人能奈何得了太后呢?」
韋溫道:「是啊,現有韋捷、韋濯、韋璇、韋播、韋錡、韋元、高嵩、武延秀等分掌各軍,長安城固若金湯,如果說還有什麼意外可能發生,那就只能是相王和太平了,只消一刀殺之,大事可定。」
韋後顰著黛眉道:「相王與太平無罪,以何名義殺之?」
宗楚客微微一笑,道:「這有何難?大行皇帝暴卒,民間對此多有議論,臣以為,我們正好可以利用此事。為大行皇帝出殯時,臣可以安排一些人製造亂子,之後……」
韋溫顯然已經跟他商量好了,馬上接口道:「之後,咱們就趁機把相王和太平公主抓起來,當場誅殺,就說他們意圖謀反。臣還可以找幾名死士,一口咬定大行皇帝之死,是相王與太平所為。」
宗楚客道:「只要相王和太平一死,李氏一族再無一人可以擔當大局,太后想讓少搗位,想讓這天下姓韋,那時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麼?」
韋後聽了,緊張地站起來,在室中急急地踱著步子,宗楚客和韋溫對視一眼,一齊拜了下去:「請太后循武后故事,革唐命,建韋氏天下!」
韋後臉上緊張、掙扎的神色幻現了片刻,漸漸轉為堅決,她慢慢站住腳步,沉聲道:「好!你二人好生規劃一番,切莫出了紕漏,先帝出殯之日,成此大事!」
宗楚客與韋溫大喜若狂,急忙頓首道:「臣謹遵皇后懿旨!」
二人興沖沖地離開了,身影剛剛消失在殿門口,屏風後面就轉出兩個人來。一個體健壯碩,一個斯文儒雅,正是馬秦客和楊均。二人相視一笑,乖巧地向韋後行禮道:「臣見過陛下!」
韋後笑起來,她愜意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懶懶地向後一躺。
楊均早就趕過來,韋後正好躺在他結實有力的大腿上,而馬秦客則順勢坐在韋後身邊,一雙精於推拿的手,技巧地按摩著她那雙豐腴而富有彈性的大腿,韋後的眉梢眼角登時漾起一抹春意。
韋後掌握大權後,已把馬秦客封為散騎常侍、楊均封為光祿少卿,實則二人只是白領一份俸祿,他們的辦公地點只有一處:就是韋後的寢宮錦榻。
或許韋後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其實她一直就在學武則天,不但奪權稱帝的手段效仿於武則天,就連她蓄養面首也是在刻意地學習那位女皇帝。
自古至今,天下從不曾有過女子稱皇,可武則天卻做成了這件開天闢地的大事,這個壯舉對那些同樣身處權力中心的女人們來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大衝擊。
韋後、太平、安樂……,這些曾經匍匐在武則天腳下,或戰戰兢兢、或小心謹慎的女人們,在不知不覺中都受到了這個太陽般光輝燦爛的女人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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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楚客回到府邸,立即命人傳崔日用來見。不到三株香的功夫,崔日用便飛馬趕到了。其快如風。
這崔日用乃是進士出身,最初被任命為芮城尉。大足元年的時候,宗楚客作為一州刺史路經陝州,崔日用支供頓事,廣求珍味以奉迎,殷勤備至,令宗楚客大為滿意。
之後,宗楚客便舉薦他為新豐尉,不久又提拔他為監察御史。崔日用從此就成了宗楚客的門下走狗,對宗楚客一向敬畏。猶如以臣事君。
如今,他已是宗楚客門下第一心腹。宗楚客如今權傾朝野,崔日用已被他提拔為兵部侍郎兼修文館學士了。
崔日用匆匆趕到小書房,就見宗楚客正奮筆疾書,雖不知他在寫些什麼。可是看他臉色滿面紅光,似乎興奮異常。
崔日用雖是兵部侍郎。位高權重。在宗楚客面前卻是恭謹異常。他既不敢就座,也不敢驚攏,只是拱著雙手,微微欠身站在那兒。
又過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宗楚客才寫罷那篇東西,輕輕吹了吹。用心疊好。
「日用,你來了啊!」
宗楚客好像這時才發現了崔日用似的,很親切地向他打起招呼。
其實他早就知道崔日用來了,但他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一味地禮賢下士是不行的,在他看來,馭下之道就是恩威並重。雖然崔日用已是兵部侍郎,可門下就得永遠有做門下的覺悟。
崔日用態度恭謹地施禮道:「門下見過宗公。」
宗楚客呵呵地笑起來,道:「坐吧,你我之間,不必拘禮。」
崔日用畢恭畢敬地坐下,可只片刻功夫,他就驚跳起來,因為他從宗楚客口中聽到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韋後想利用為先帝出殯的機會,誅殺相王和太平公主!」
這還不是最驚人的,真正讓他心驚肉跳的是:韋後擒下相王和太平公主,以謀反和弒殺先帝的罪名把他們誅殺後,宗楚客要突出奇兵,劫持少帝,誅殺韋黨一黨!
借韋氏的手殺掉相王和太平公主,再以撥亂反正的忠臣名份殺掉當時必然在場的所有韋氏高官,挾持少帝為傀儡,把持文武大權,直至謀奪這江山,讓這天下姓宗!
「這……這……」
崔日用額頭的汗水頓時冒了出來,一顆顆足有黃豆大小。
宗楚客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道:「怎麼,你怕了?」
崔日用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澀然道:「門下的一切都是宗公給的。門下為宗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門下雖是兵部侍郎,可是能調動的兵力有限啊,只怕……只怕有負宗公厚望。」
宗楚客「呵呵」地笑起來,安慰道:「這一點,你不必擔心。」
宗楚客抬起眼帘,望向前方一片虛無,悠然說道:「宗某並非只有你一支兵可用。你不要忘了,宗某是則天皇帝的外甥,武氏一族的那些人與我都是表兄、表弟!」
崔日用身子猛然一震,失聲道:「宗公是說……」
宗楚客道:「不錯!自李重俊謀反,殺死梁王武三思,武氏一族群龍無首,日趨沒落了。可是武家多少年的根基,不會這麼快就倒下去。
武氏與李氏多有聯姻,李氏當國,武氏的日子還能過下去,一旦這天下姓韋,李氏固然要完蛋,武氏難道就有好日子過了?他們也在擔心啊。
現如今軍中將領多出於韋氏門下,可他們那些人哪有什麼根基可言?不是宗某狂妄,武氏統領北門禁軍多年,如今不敢說能調動全部禁軍,可要從中拉出一支隊伍來卻也容易。想要亂中取勝,只需一個機會就行了!」
宗楚客撫著鬍鬚,眼中漸漸露出瘋狂的光芒:「某初在卑位時,熱切宰相之職。如今做了宰相,距天子只一步之遙,有此機會,還能不想當皇帝嗎?男兒在世,哪怕南面稱寡只一日,也好過庸碌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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