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皇宮對太平公主來說,登堂入室如入自家府邸,根本無需通報。太平自玄武門入,沿千步廊走到咸池殿,就見前方一頂明黃色華蓋,曉得皇兄必在那裡,趕緊加快了腳步。
漸至近處,就見皇兄李旦仰臥於一張逍遙椅上,手持一具釣竿,似乎正在垂釣。太平公主揚手制止宮娥蹲身施禮並傳報,定睛一看,就見皇兄腰間搭了一條薄毯,竟然睡著了。
逍遙椅邊有一張一張,上邊放著些果脯肉脯和各色小吃,還有錫壺一具、玉杯一隻,杯中尚有殘酒未盡。太平沒好氣地叫道:「皇兄,魚兒咬鉤啦!」
「啊!」
李旦一下子驚醒,手忙腳亂就去提那釣杆,魚鉤出水,上面只有一截魚餌,哪有魚兒上鉤,李旦瞪了太平一眼,道:「你呀,就會做怪,為兄小睡正酣,偏生被你驚醒。」
太平公主在旁邊繩床上坐下,埋怨道:「皇兄這太平天子做的真是逍遙,家國大事一概不管,這也罷了,立儲之事一個不慎就是無窮後患,這樣的大事未決,你也睡的踏實?」
李旦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太平公主笑道:「我道你為何而來,原來是為了立儲之事,哈哈,此事自然不用為兄操心啦,因為此事已經解決了。」
太平公主一呆,急忙傾身道:「已經解決了?怎生解決的?」
李旦道:「說起來,這儲君之位理應是成器的,可是隆基功勳卓著,這江山根本就是他奪回來的,若不立他為儲君,為兄覺得對他甚是不公啊。
為兄正為難呢。不想成器已聽聞此事,馬上入宮向為兄表示,他不願當這勞什子儲君,極力向為兄薦舉他那三弟呢。你看,如此一來,立儲的難題不就迎刃而解了麼?」
李旦撫著鬍鬚,欣慰地道:「令月啊,皇位是個能讓人喪失理智、喪盡天良的東西,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子。不惜骨肉相殘、人倫盡喪啊。
所謂血濃於水,在這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卻是一個笑話。可是,多少人日思夜想的皇位,終究是有人棄如敝履的。正所謂『有人星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鄉』。成器性情肖我。肖我呀。」
李旦端起几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品砸了一下美酒的滋味,洋洋得意地道:「令月,為兄自問論才幹本領心胸氣魄,皆不如父祖。可要說到教子,自高祖以下。列祖列宗,何人及我呢!」
太平公主倏然變色:李成器主動辭讓太子之位?
本來,從封建禮法和皇朝法統而言,既是長子又是嫡子的李成器是無所爭議的皇儲人選。可是如今李成器主動辭讓儲君之位,這就糟糕了。
李成器這麼做,一下子就變成了皇室毫無爭議地對李隆基的支持。李隆基本來就有誰也無法否認的大功,再有李成器的主動相讓,她還有什麼理由反對此事。
太平急道:「皇兄,此事萬萬不可啊!立嫡立長,此乃祖宗成法!若是違背了這樣的規矩,子孫後代人人覬覦跌大位,我大唐豈不從此多事了?」
「呵呵……」
李旦笑了幾聲,笑的有點冷:「祖宗成法?令月啊,祖宗成法有妻代夫位嗎?祖宗成法,有母代子位嗎?祖宗成法,有皇太女的說法嗎?自古立嫡立長,哪一朝哪一代避免了骨肉相殘?
堅持立嫡立長,就能永保太平了?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說法。如今隆基有大功於國,他的兄長又主動謙讓,這不正是兄友弟恭的好事嗎?你我何不樂見其成?」
「這……」
面對李旦的一連串詰問,太平公主實在無言以對,想了一想,又道:「可是,皇兄真覺得成器是甘心讓位嗎?隆基誅殺韋氏有功,又得武將支持,成器會不會是為了自保才……」
李旦一聽拂然不悅,對太平公主道:「令月,我的兒子我心裡有數。成器不是個怯懦無能的孩子,當初神龍政變,五個兒子隨我闖南衙、奪兵權,成器單槍匹馬,衝鋒在前,何曾有過畏懼?
皇兄對我心存猜忌,隆基等三子被逐出京,而成器和成義則作為人質留在京中。那時為兄為了避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是成器,不顧皇帝猜忌,努力周旋於滿朝權貴之間,這我爭取一線生機,你說成器是個怕事的人嗎?
成器五兄弟骨肉情深,絕不是為了區區一個皇位就會自相殘殺的人。如今新朝甫立,百廢待興,如果成器有心於皇位,此時絕不退讓才是上策!令月,你想多了。」
太平公主眼見話不投機,不好繼續進言,心中只想:「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決此事,終究還是要著落在李成器身上,趁著皇兄還未明詔天下,得勸說成器回心轉意才行。」
想到這裡,太平公主便避而不談此事,轉而與李旦聊起了其他事情,過了一會兒,便即起身告辭。李旦也不生疑,他酒意未去,往逍遙椅上一倒,不一會兒功夫,又成了一個酣然睡去的釣翁。
太平離開皇宮,馬上擺駕趕往隆慶坊李成器的府邸。
李成器入宮向父親辭讓太子之位,得到父親允許後喜不自勝,他興沖沖地回到府中,取出一管玉簫,趁著興致吹起了一曲《梅花三弄》,心中滿是快活。
李成器比李隆基大六歲,當初被幽禁東宮的時候他已經很懂事了,宮廷慘劇他已看的太多,為了一個皇位,母殺子、妻弒夫、子害父……
他的父親囚居東宮時,不知有多少次因為恐懼酷吏羅織罪名陷害而午夜驚醒,他的生身母親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被他的祖母活生生打死。
歷盡苦難的生活經歷,使李成器從小就有了一份不尋常的生命感悟。對於皇位,他像他的父親一樣淡泊,如今終得一身輕鬆。他心中無比暢快。
這時忽有人趕來稟報:「王爺,鎮國太平公主駕到!」
李成器訝然放下玉簫,未及整衣出迎,就見太平公主已經走進了後花園,李成器連忙快步上前,躬身施禮道:「未知姑母大人駕臨,侄兒有失遠迎,還祈恕罪。」
太平公主道:「自家人何必拘禮。成器啊,我早聽說你精於音律,方才聽你一曲『梅花三弄』。當真造詣匪淺,我家崇簡一向只知好勇鬥狠,應該讓他和你多親近親近,學些風雅之事才好。」
李成器謙笑道:「崇簡好武,怕是學不來侄兒這些興趣。他與三郎一向交好。三郎的羯鼓也是一絕,表弟若是想學音律。三郎那裡就可從事了。」
太平公主眉頭一挑。道:「說到三郎,我聽說你向皇帝辭去儲君之位了?成器,你是陛下長子,依照禮法,理應為儲君,何故退讓呢?」
李成器一呆。這才明白姑母突兀而來的原因,李成器忙解釋道:「姑母,太子乃國之根基,成器一向懶散。心性淡泊,如何能承擔如此大任。」
太平公主逼視著他,沉聲問道:「成器,你可是覺得隆基有軍方支持,心生顧慮,所以才放棄皇儲之位嗎?」
李成器愕然。
太平公主道:「成器,你做太子,滿朝公卿都很擁戴,姑母也會全力支持你。只要你願意,姑母馬上可以請天子立你為太子,讓你統領南衙十六衛兵馬,並組建一支最精銳的東宮六率。
再者,當日隨同隆基起兵者,不過飛騎、萬騎兩支人馬,北門禁軍其餘諸衛皆未參與,對北門禁軍,大可以此為契機進行重新組合。
滿朝公卿,本就站在你一邊,到時候軍權在握,你的地位更是穩如泰山!可你今日只要一讓,就永遠也沒有機會了,成器,你可要想想清楚!」
李成器詫異的神色漸漸變成了一片恬淡的笑容,雖然站在他面前的是鎮國太平公主,無論威望地位、權柄才幹都遠非他所能及,但是因為這份淡泊,看起來他比太平公主還要有幾分出塵的飄逸。
李成器微笑著,用輕柔卻不失堅定的聲音道:「姑母美意,成器心領了。皇位或許是很多人在意的,卻不是所有人在意的。三弟如果能為我李唐挑起這份擔子,成器對他只有感激與歡喜。這個皇位,我不坐,不想坐!」
太平公主離開宋王府時,心中滿是沮喪,李成器和李隆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要她如何出面做那惡人?
「不成!只要事情一日未成定局,就還有機會,我要馬上發動大臣們反對此事!」
太平公主想著,舉步登上車子,車子啟動,李成器恭立門下,長揖一禮,太平怏怏的甚至懶得回禮。
儀仗緩緩而行,前方忽然經過楊府門前,太平公主看到楊府大門,忽然想到今日與楊帆的約定,不由輕啊一聲,連忙吩咐道:「停車!」
太平心想:「這個時辰,他應該已經回來了吧?」
片刻功夫,她的貼身侍衛自楊府門前急急趕回,向她稟報道:「回公主殿下,楊大將軍出遊了,不在府上。」
太平一怔,問道:「出遊?往何處出遊?」
那侍衛道:「楊府門子說,楊大將軍攜子游東瀛去了,此一去須得大半年光景方回。」
太平公主聽了,心中茫然若失。
灞上,楊帆甩鐙下馬,楊念祖站在船頭,雀躍地向他揮著手,楊帆向兒子笑了笑,又向站立船頭的婉兒和阿奴招招手,扭頭回望長安,黯然一嘆,舉步登船。
遠處,原上,垂楊柳下。
玉真公主娉娉婷婷的身姿,似比那柳枝還要裊娜。她眺望著遠處那艘大船上揚起的雲一般的帆,輕輕折下一枝楊柳,眸中的淚光似露水一般澄澈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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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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