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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遏飛舟,驚濤拍崖,幾隻海鷗貼著浪尖一掠而過。
一位白髮白須的麻衣老人穩穩地坐在驚濤駭浪間的一塊礁石上,手中持著一根釣杆,魚漂就在一團團白色的浪花間,可那雙銳利的老眼似乎依舊能夠看得清楚。
在他身邊不遠處,被海浪一遍遍地拍打沖刷著的低矮礁岩叢中,站著一個赤足少年,少年光著脊樑,腰間只圍了一塊兜襠布,穩穩地在濕滑的礁石上扎著馬步,任由一個個大浪拍打在他的身上。
「太師父,您是不知道,您的傳奇,在大唐廣為流傳呢。說起您的大名,那是婦孺皆知,人們都說,虬髯客一生未嘗一敗,縱橫天下,所向無敵。人們還說,雖說您沒有奪得天下,但是在綠林道上,古往今來,卻是再無一人能與太師父您比肩的了。」
少年扎著馬步,一邊任由海浪衝擊著自己的身體,一邊對高坐崖上垂釣的老者大聲說著。
老者放聲大笑道:「縱橫天下,未嘗一敗?世人都是這麼傳的?嗯,倒也有理,這才符合他們心中的豪傑形象,就算老夫親自站出來否認,恐怕都是不行的。
哈哈,這天底下,哪有常勝的將軍?哪有不敗的英雄?老夫當年闖蕩江湖,結識天下豪傑,欲謀大事,何嘗沒有落敗的時候,何嘗沒有被人追殺得狼狽逃竄的時候?打不過,就要逃。不逃的都是蠢蛋!
說什麼莫以成敗論英雄,可是這天下間的俗人太多,有幾個人做得到不以成敗論英雄?所以啊,做事的時候別的都可以不想,退路一定要想。假如老夫當年便死了,還誇耀個屁,不過就是與杜伏威、竇建德、王伯當、李密之流一樣的結果。成王敗冠罷了。
可這些,人家是不會記得的,世人心中的英雄啊。會被吹捧得完美無暇,到最後,你自己都不認得他們說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太師傅也有失敗的時候?」
「當然有。人力有時盡,單打獨鬥,老夫也不敢妄言天下無敵,更何況,爭天下誰會跟你單打獨鬥,千軍萬馬壓上來,你縱有通天的本領,累也能活活把你累死!老夫若非實力不濟,又何必遠避海外?」
「呃……,帆兒聽說。當年太師父曾入太原府,面見秦王李世民,見他意態揚揚,貌與常異,有王者之氣。乃真龍天子之象,於是才洒然退出,散盡家財,遠走海外的呀。」
老者捧腹大笑起來:「啊呀呀我呸!扯他娘的狗蛋!還王者之氣,他李二做了皇帝就有王者之氣,不做皇帝。他就是李二,上邊還有個李大,李大上邊還有個『阿婆面』的李淵,李二哪來的什麼鳥王氣,哈哈哈,這定是那些捧李二臭腳的無恥文人編排出來的了。」
麻衣老者樂不可支地道:「隋末天下大亂,各路義軍不下百餘支,如今安在?老子不是不是不爭,是爭不過他李淵吶。李家在魏晉時就是『八大柱國』之一,代代傳承,根基深厚,勢力龐大,老子先天不足,如何與他相爭?放棄爭霸,是老夫識時務罷了!」
他把手中釣杆一收,一尾銀色的鮮魚就活蹦亂跳地提起來,老者麻利地摘下魚鉤,把魚丟進魚簍,放好魚餌,再度往海中一拋,說道:「不過,如今看來,李二雖然稱帝,卻遠不及老夫快活啊!
這南洋小國,民風樸實,優遊自在,無國事煩心,無權謀虞詐,想當年老夫豪情萬丈,如今老了老了,大概是看開了吧,反而覺得隋末諸多豪傑,這一輩子過得最快活的,只有遠走海外的老夫一人,那些身敗命喪的反王固然不及,便是李二那小子,也是大大地不及。」
麻衣老者睨了一眼站在浪中的少年,又道:「孩兒,你要記著,凡事都要給自己預留退路!做什麼事,未慮勝,先慮敗!世人都說我虬髯客猛不可當,老夫告訴你,武功,只是小道,一個單純倚賴武功的人,註定成不了大器,就算他練到天下無敵,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件器物,真正厲害的,是這裡!」
麻衣老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道:「匹夫之勇,難成大事。」
「太師父高見!」
「嘿嘿,你小子,少拍老夫的馬屁,這是老而不死是為賊,心眼多了而已,哈哈哈哈……」
「嘩!」又是一個巨浪撲來,大概是這個浪頭蓄勢已久,撲得少年上身微微地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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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楊帆秀氣的眉毛皺了皺,倏然從夢中醒來,他微微張開眼睛,只見柴扉外透進一抹清明的光,天快要亮了。
楊帆緩緩坐起來,小心地穿上鞋子,拉開柴門走出去,迎面就是一座青山,青山半隱於霧靄之中,半山腰上若隱若現的雲霧,讓視野中的一切都如夢似幻。
這兒是王屋山的一個山坳。
氓山距洛陽城不過數十里距離,當天就可趕到,楊帆離開洛陽五天,卻是在第三天才趕到氓山,他那兩天幹什麼去了?
安排退路!
未慮勝,先慮敗。太師傅的這句教誨,他一直謹記心頭。
他先買了匹馬,配了一副搭褳,扮成一個行商,在王屋山隱蔽的山坳里找到一戶山民,自稱是採買山貨的商人,交了定錢說要過幾天來住些時日,然後便趕去了孟津。在夜探軍營的當晚,他把那匹馬拴在營外林中,做好了一旦失敗的一切準備。
當丘神績大笑一聲,說出「某已候你多時」的時候。楊帆立刻就動了,楊帆一動,當真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他抽身,疾退,閃避,上房。撲上院牆,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反應之快、動作之敏捷。簡直無法言喻。
一見那副排場,他就知道計劃失敗了。暗殺變成了明斗,在對方的軍營里明斗。無論勝敗,他都死定了,用他太師傅的話說:「那還打個屁呀!」
逃不可恥,還可以重整旗鼓,捲土重來。敗不可恥,可以再接再勵,反敗為勝。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那就蠢得不可救藥了,這樣的蠢蛋,死不足惜!
楊帆不想成為太師傅口中的那個蠢蛋。所以,他果斷地溜了。溜的速度之快,甚至把丘神績都嚇了一跳。
丘神績拔刀就追,一逃一追,途中兩人只交手三刀。楊帆後腰被鋒利的刀刃切開一道口子。這是楊帆故意讓出的一刀,就是借著挨這一刀爭取的機會,他順利地衝出重圍,竄進密林,斬斷韁繩,騎上了駿馬。
雖然兩人只是交手三刀。可兩人交手的過程,楊帆直到此刻還記憶猶新。他已確定,丘神績刀法如神,猶在他之上。若是換了他的師傅張暴,當可穩贏丘神績,就算換了他大師兄張少為,或也可與丘神績斗個旗鼓相當。
但是,他不行。
他練功很刻苦,根基扎得很牢固,可功夫是需要沉澱和積累的,沒有一蹴而就的捷徑,硬拼,他現在不是對手。
然而,他要對付丘神績,也不能再等幾年,等自己的功夫更加雄渾強大,等丘神績年老氣衰,那不現實。丘神績兵權在手,非得和他單打獨鬥麼?他唯一成功的機會只有暗殺。
可是,重重護衛中的丘神績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暗殺還有可能麼?除非他在丘神績身邊有個眼線,能夠準確了解丘神績的坐臥起居,一點一滴,否則他就算在這營外守上十年,和三天也沒有什麼區別。
而丘神績又是他必須要殺的,如果說一開始他還有些懷疑,楊明笙透露出的這個人,是否真是屠村血案兇手的話,現在他已經確定了,丘神績擺出的這副陣勢,明明白白地表明,他就是屠村血案的幕後元兇。
楊明笙和蔡東成的死,已經讓他提高了警覺。甚至自己遠在氓山上面監視軍營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周圍有自己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仇,一定要報。可是要殺他談何容易?
楊帆負手站在山間,看著那山腰的雲、山巔的霧,心中一片迷茫。就像那山間虛無縹緲的雲。
幼年時,他本以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為父母親人申張冤屈,後來,張暴怒闖都督府的身影,在他幼小的心扉上打開了一扇大門,從那時起,他迷戀、追求並苦練武功,希望可以憑藉匹夫之勇,快意恩仇。
然而,現在他才發覺,幕後兇手所擁有的力量實在太大,楊明笙、蔡東成,他可以憑藉武力解決,丘神績不但武功在他之上,而且手中握有兵權,這就遠不是他靠個人武力就能對付的了。
還有那苗神客,從他現在掌握的情況看,這人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即便他不會武功,僅憑強壯的身體,想必也能結果這個老弱的文人,然而,僅僅因為苗神客的行蹤控制在宮闕里的一個女人手裡,他就只能望而興嘆。
在這個世界上,匹夫之勇,在一些時候甚至可以起到連帝王也做不到的用處,但是在更多數時候,匹夫之勇毫無用武之地,這世上沒有真正超越世俗力量的劍仙神俠,那麼在龐大的世俗權力面前,個人勇武,可堪一擊?
「或許,我應該掌握權力!權力這把刀,遠比武功這把刀更加鋒利,然而仕途這條路,卻也比投名師習武功還要難上千百倍呵……」
這個早晨,楊帆望著山上的霧,望著霧中的山,想了許多許多。隱隱約約的,他似乎捕捉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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