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聶君懷這把年紀,又坐上了如今這等高位的人,對於那些什麼江湖爭鬥、名次高低,早就不那麼在意了。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若說那是年少血氣漸消,再無一劍在手縱橫江湖試遍天下的傲氣,那也不對。你看蜀中那個叫東方連漠的老頭子,不是這麼多年來都始終牢牢據著天下第一的位子,說什麼也不肯放鬆嗎?
只是相對於個人的高低,聶君懷要考量的事情更多了太多。他肩上負著一整個家族的興衰,或者再稍誇大一點兒,他肩上負著的,是整個北武林。
近一甲子以來,洛劍七死了,嚴道活封劍不出,唯一在江湖兒女心中留下足以銘記一生的印象的,恐怕便是當年東方連漠在戈壁上掀起的那場十里龍捲。
在許多能與他相提並論的天才先後殞沒的時代里,整座武林,除去向這個男人低頭之外,再無別的選擇。
年輕的時候,聶君懷也不是沒有動過向東方連漠出手討教的意思,只是困囿於家族繁雜事務,一直未能抽得開身子,轉眼就到了如今的位子。再回身去看時,才發現以一己之力去斗東方連漠,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於是聶家也只有隨著整座武林,向那個男人低下頭去。但聶家人心中,始終都存著一份獨步天下的心思,北地十二月的狂風傲雪,亦吹抹不去。
去年五月,族中嫡長子聶星廬在杭州被人謀害,貴為家傳雙劍之一的酌歡雖被歸還,卻連侄子的骨灰也尋覓不見。身為看著聶星廬自小長大的叔子,聶君懷怎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五月事發,六月十四日消息傳到太原,二十日酌歡劍到,二十二日聶君懷便率族中二十名高手南下,直指杭州。
可是直到八月初二,聶家人抵達杭州之時,才發現不久前還在蘇杭二地叱吒風雲的孟家,已因家主被召入朝領罪而一夜傾倒。樹倒猢猻散,就連曾經做著一統江南大夢的天仙宗,也已易主,其下一片魚龍混雜。
無處問罪,聶君懷本該帶人回返太原,休養生息,奈何即將從杭州出發時,卻收到了來自東方連漠的密令。
即刻帶人南下,去尋一座名為暮秀的村子,搬走其中的一口鐘。
東方連漠畢竟是武林盟主,威望之高足以號令四海,再說聶家早已在明面上歸附於他,被下命令也在情理之中。雖說聶家有權決定是否照做,但違抗命令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所謂江湖正道,是靠道義和情意支撐起來的圈子,任何事情,幫了是情分,不幫是本分,實力則是在此之外計算的東西。奈何如今聶家正是老輩漸亡,新輩未銳的時候,又痛失了傾族之力堆砌起來的少年二品聶星廬,實在不是個合適的翻臉時機。
前後權衡,萬般無奈之下,聶君懷除了從命也別無選擇。帶人南下,東方連漠也並未給出具體的地點,這麼一找就是半年,才終於從廣南路最北端摸到了這裡。
可是眼看著前面不到十里路就已是暮秀村了,半路上卻被這群靈山派弟子給攔了下來。一言不合,便要開打。
聶君懷心中也頗有幾分無奈。行走江湖,講的便是道義二字,能動口的絕不動手,這幫靈山派弟子倒好,上來也不問不說,隔著老遠便是一道劍氣劈來,若非聶家這邊養著幾位善養沉頓氣勁的老道刀客,排開三柄大刀擋了去,只怕還真有幾名弟子要猝不及防受傷。
靈山派來的弟子,一共也只有二十餘人,且大多年輕得很,只因猝然出手才占了個不上不下。而今聶家人也逐漸站穩腳跟,除開聶君懷外都已抽身入戰局,形勢一下子就變得一邊倒了起來。靈山眾人且戰且退,聶家人也緊緊咬著不鬆口,向前步步平推,離那暮秀村,亦是愈來愈近。
形勢確實是一片大好,但一直冷眼觀摩著戰局的聶君懷卻始終緊鎖著眉頭。
南方,有一股大氣象逼近。
其來勢雖則迅速,卻掩映在夜色之下,幾令人分辨不真切。而凝神投入在爭鬥之中的聶家與靈山眾後輩,更是無一人對此有所預感。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勢如虎嘯,朔而不亡。
聶君懷心頭猛然一震,當即便飛身衝到戰局一側,斜過身子,正對著南方那暮秀村的方向,強起雙掌。
掌底傲然劍意激射而出,如登臨山嶽,一眼而萬物寂空。
錚!
兩道無形氣勁相撞,於半空中撐開了一抹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弧狀氣紋,而後飛沙走石,形意驚天泣地。
便如欲登而尚未登岸的海潮,胡不喜那抹刀意,一開始黯淡得出人意料,直衝到聶家與靈山派面前時,方才顯現出那猙獰面目來。
他本無殺心,故而這一刀當中也未盡全力,只是想先行出手,搏他們一個意想不到,好方便趙無安問話而已。
卻沒想到,那灰衣寬袖的中年人,居然注意到了這夜幕掩映之下殺來的一刀,甚至衝到激鬥的眾人面前,將之給滴水不漏地接了下來。
就是連胡不喜,對這一刀頗有些意外。
刀揮出時,他人尚站在半里之外,直至被聶君懷給接下來,他與那人也還有二十幾丈的距離。
胡不喜倒是沒有趕著時間繼續往前走,而是在原地停了下來,苦著臉摸了摸腦袋:「這年頭,一品高手還真是比白菜還不稀罕。」
「一品?」趙無安在身後問道。
「嗯。」胡不喜點點頭,「能在一息之內掌凝劍氣,阻住我那一刀而不退半步,定是一品無疑。」
早在胡不喜提出要過來先劈一刀立威的時候,趙無安就囑咐安晴不要向前靠近,而今他與胡不喜並肩站在一處,彼此溝通便只需三言兩語,面對這近半百號人,也是渾然不懼。
刀意剛出之時,雖然晦澀黯淡,但與聶君懷掌中劍氣相觸之後便驟然通脹,幾乎遍及方圓一里之地。而戰陣中激鬥正酣的雙方後輩,也都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動作,望向了來人的方向。
「來者何人?」聶君懷巋然不動問道。
趙無安使了個眼色,胡不喜便心中瞭然,而後絲毫不顧及臉皮地大喊道:「你先說!誰後說誰是小狗!」
他這一句話中氣十足,聲音直衝雲霄,站在後頭大老遠的安晴都聽得一清二楚,直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前面的兩撥人,也都面面相覷,彼此議論紛紛。
聶君懷面沉如水,頓了片刻,波瀾不驚道:「太原聶家,聶君懷。」
胡不喜眯起眼睛,哦了一聲,低聲道:「果然是個老一品。」
當今江湖之上,算上新晉的胡不喜與段狩天在內,再除掉死在胡不喜手中的杜傷泉與呂全策,不多不少,仍是十七位一品高手。
蜀中東方連漠,自然是首當其衝的天下第一,崑崙嚴道活也高居一品之位近一甲子之久;汴梁城中,皇帝老兒身邊藏著兩位貼身供奉,再加上使文聖筆的歐陽家與稱霸三代的韓家刀,大宋京城共有六位一品。
西涼貪魔殿,近日重返中原,殿主也赫然一品在列,造葉國深宮之中,也養著三位二十年前就已晉升一品的隱世高人。
而已雙劍酌歡、望岳笑傲江湖近百年之久的太原聶家,這一輩上最為傑出的二人,便是身為家主的聶白霜,與二人面前這位號稱是胸藏百萬刀劍的聶君懷。
「不好對付啊。」胡不喜低聲道,「望岳,就在他的袖中。」
近二十年來,聶白霜貴為家主,已然從江湖血斗中抽身而出,端居高位,酌歡劍亦是傳給了家族耗盡無數心血打造的天縱英才聶星廬,而他自己則逐漸被這座江湖淡忘。
聶君懷卻不一樣。若說聶白霜主內,要為聶家大計深謀遠慮,聶君懷便是主外,他如一柄銳利的劍,只顧著一往無前,為聶家披荊斬棘地開道,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需要考慮。
「不要緊,我們不是來打架的。」趙無安淡淡道。
而後,他捧起雙袖,對著聶君懷遙遙作了一揖:「在下趙無安,是個居士,曾在淮西路久達寺修行。」
聶君懷眯起眼睛,不知他葫蘆中賣得什麼藥。對他而言,趙無安這個名字不算陌生,卻一時半會想不清在哪裡聽到過。
這邊聶家人沒什麼反應,倒是那廂的靈山派弟子叫囂了起來:「他就是趙無安!」
側目敲過去,卻見那些白衣弟子一個個都是同仇敵愾怒髮衝冠,像是恨不得要生啖了趙無安的肉。
就在趙無安以為這幫靈山弟子要一股腦衝殺上來的時候,一個看上去為首的人卻盪了下袖子,道:「罷了,師兄之死與他無關。都說了是個使刀的。」
「可洛師兄與尹師兄死時他都在附近!這又如何解釋!」身後立刻就有弟子大喊起來。
「掌門說了,只殺使刀的!」為首的弟子道,「你們替尹洛二位師兄報仇心切我能理解,只是不要妄造殺孽,反生心魔!」
「哦?對我們出手,倒就不是在造殺孽、生心魔了?」聶君懷斜著眼睛涼涼道。
「少說廢話!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們私藏了段狩天!」為首之人勃然大怒,猛然一揮手中長劍,浩然劍氣蕩漾而出,環繞周身。
聶君懷面色一沉,一言不發,倒是周身氣息驟然升騰,一瞬之間殺意凜然。
趙無安面帶笑意道:「果然如此。」
「嗯?什麼什麼?老大你又看出什麼來了,怎麼什麼都不告訴我?」
「他們口中那個叫段狩天的,在江寧斬了靈山派的尹鳳簫,那些靈山弟子下山要尋的仇不是我,是他。但段狩天隨我到福州之後,雖則晉入了一品,獨身一人亦是難以殺回兩浙路羅衣閣。他會尋求誰的幫助,也就不難猜測了。」
「哦,羅衣閣屬於黑雲會,而解暉確實一直都跟東方連漠不對付……」胡不喜畢竟也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通,「所以段狩天的確是投奔了聶家?」
「看這聶老頭的反應,是八九不離十了。」趙無安理了理袖子,「靈山要和聶家在此處開戰的原因竟是因為段狩天,還真是讓我有些意外。」
胡不喜愣了一小會,忽然哦了一聲,道:「這就是說,這中原江湖兩大巨擘,終於要正式幹上了?」
「是啊,這也意味著,他們暫時都無暇管我了。」趙無安微微一笑,「而我,總算有功夫去好好想一想,怎麼替伽藍正名了。」
「你告訴那丫頭了?」
「說了。」
「她沒什麼反應?」
「有啊,逼我跟她成親呢。」趙無安苦笑,「今夜之事先不提,送安晴回鄉,而後我去一趟汴梁。回來之後,再與她成親」
「入京啊。」胡不喜碎碎念道,「讓人等倒是沒問題,辜負了人家姑娘可就不好了……」
「此事我今生必為,在汴梁全身而退也大有難度,所以才這麼決定。」趙無安面色波瀾不驚道。
「就沒想過不去做這件事?」
「沒有。」趙無安搖搖頭,「伽藍安煦烈若就這麼死了,趙無安,還拿什麼稱作趙無安。」
胡不喜笑:「好。」
那邊兒,靈山派又有弟子喊了起來:「你看那個胖子,用的也是刀,是不是段狩天!」
「管他呢,今天別放一個人走!」很快又有人附和起來。
聶君懷面色沉了下來,袍袖鼓盪,顯然是出手的前兆。
趙無安苦笑道:「你看吧,這便是江湖。由淺至深,處處傷人。」
「俺知道,這不就是江湖嘛。」胡不喜咧嘴一笑,「狹路相逢,不問恩仇。」
刀起,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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