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一筆閣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暮春時節的華山之巔,本該是煙雨迷濛的日子,此時卻萬里雲卷,風狂雪急。舉目望去,入眼儘是紛繁白影,不辨天地,更遑論斜陽芳草。
嚴道活輕笑道:「時隔五十年,我可算登上了此處。」
目力所不能及的遙遠彼方,幽幽傳來一聲深重長嘆,自負之中帶著些許落寞惋惜:「時至今日,你仍跨不過心中那道坎,這便是你與我最大的不同。」
儘管知道隔著漫長山水,那個人看不見此地情景,嚴道活仍是搖了搖頭。
「我不需要和你一樣,我也不需要跨過那道天命的境界。於嚴道活而言,能戰死於華山之巔,已然是此生最大的夙願。從頭至尾,我所面臨的,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選擇罷了。」
六十年前,懷中捧著一本《道法自然凝》,年少清狂的嚴道活,趁著師門論道,悄然奪了一匹棗紅馬,風馳電掣闖入紅塵。
紅塵便如一道紫紗簾幕,少不更事時搖頭晃腦地一撞上,便再難從其中抽身。嚴道活或許算是這個江湖上的幸運兒,初到山下,尚未來得及得罪任何人,便就先敗給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而後,她遇到了解暉。
那個時候的解暉,是江南綢緞莊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莊主,卻也是最有為的一個。接過家中的生意僅僅五年,便將生意從江南擴大到了瓦蘭和造葉。而在那兩年的江湖風雲榜中,他也是唯一一個身無一絲武功,卻能屢屢斬獲威名譜前十的傳奇。
當然,初入紅塵、懵懵懂懂的嚴道活對這些都一無所知,在她看來,解暉只不過是個飯做得很好吃的少爺,性子甚至還有些軟。
那時的嚴道活也無處可去,便隨著解暉一路雲遊,自蜀地回江南,又從江南至汴梁,四千餘里行過,眼看著解暉一路結交無數英雄好漢,在途經之地皆留下雅達聲名,才知道他絕不是個如外表所示那般的紈絝少年郎。而解暉溫潤的外表之下究竟隱藏著一顆如何的虎狼之心,嚴道活仍舊一無所知。
直到,那一年的蜀中大俠宴。
時值貪魔殿被東方連漠擊退回到西涼,中原武林的正道勢力蒸蒸日上,眾人便也萌生了選出一位武林盟主發號施令、群雄協力的念頭。
最初,幾位正道魁首共同商定於華山之巔舉辦一場武林大會,由群雄角逐,產生的勝者便任盟主之位。這個建議得到了許多人的贊同,於是由蜀地巨賈葉問天牽頭,在成都舉辦了一場形同於大會報名的宴會,便是大俠宴。
而在大俠宴上,嚴道活有生以來第一次,違抗了解暉的指示。
近三百位在江湖上頗有俠名的有識之士於廳中歡飲達旦時,城樓之外,正有百餘魔道中人磨刀霍霍,意圖伏擊。而廳中假意暢飲的嚴道活,正是替這所有魔道人士通報信號的,正道叛逆。
那一夜的蜀中大俠宴,錦官城內外血流成河。而嚴道活則於風雪夜中疾馳三百餘里,僅以一柄七方劍為憑,便自華山背後的峭壁連夜攀登而上,黎明時分,抵達了峰頂的試劍台。
為了在這裡見一位故人,她不惜把半座江湖端上案板。
那一日的華山,也如現在這般飄著細雪,頭頂雲捲雲舒。
————————————
蜀地之外,東方連漠如仙人般憑空而立,手中持一柄青玉杖,神情肅穆。由那座華山逐漸往蜀地吹來的飄雪,染白了他的半邊髭發。
東方連漠長嘆一聲,幽幽道:「之所以選在華山,也是因為當年那個人吧?」
他的聲音並不大,甚至連幾丈之外的人都聽不真切。但隨著那些字句打入風中的氣機,卻如一道跨在兩山之間的長虹,穿過了漫長的飛雪,抵達華山之巔,嚴道活的面前。
嚴道活也以同樣的方式回應道:「與何人無關。紅塵之事我早已盡數放下,如今只是想給那座崑崙,留一道遺響。」
五十七年前,契丹大破雁門,奇襲飛沙關,多虧宋人早有準備,邊將寇霆領五萬精兵連夜趕赴邊關,激戰半月,終於將那股只剩下逞勇之勁的契丹人趕了回去。
但就在這半月之間,蜀中卻也有一位聲望如日中天的正道魁首,被人揭發私鑄兵甲,押往汴梁砍了頭。
如今回憶起往事,東方連漠心中對嚴道活仍是佩服有加:「我東方連漠出道六十年來,唯二打心底里佩服的江湖女子,便是你與洛千霞。」
「言重了。」嚴道活不輕不淡地回應。
明明是生死相較的關頭,不該有此等閒心,但在凝注了全部精意揮出的那一式過後,二人都明白勝負已定,此刻不帶任何包袱地談上幾句,竟然像是在拉扯家常。
天地間氣機轉圜,忽而濃郁忽而淺淡,曖昧不明。東方連漠知道嚴道活已近彌留,忍不住道:「我有一事不明。按理說以你的境界,剛才的那一劍,應該未盡全力。」
五十年前已能一劍斷去千餘鐵騎的道宗,如今的一劍,應當能令半座中原三月飛雪。而嚴道活卻只將雪引到了蜀地。
面對東方連漠的疑問,嚴道活倒也不遮不掩,淡淡道:「我只用了七分實力。」
東方連漠略微有些惱怒:「要來殺我,也不用上你十成力道?」
「其一,我知道你也不會盡全力,想著賭上一賭。」嚴道活的聲音愈來愈飄渺,像是隨時會消散在風中,「其二,餘下三分氣機,我都已四散而去了。一分給了崑崙山,一分給了汴梁城前洛劍七那個不肖徒孫,還有一分……」
東方連漠等了許久,卻仍未聽到下文,忍不住問道:「還有一分去了哪?」
風中並未傳來嚴道活的回答。在青玉杖指引的前方,風雪漸去,不多時竟有耀眼天光射下。饒是東方連漠也覺得刺目難耐,趕緊收了一身功力,悠悠落於一座孤峰峰頂。
左半邊的鬢髮已然徹底被風雪染得霜白。他回過神來,望向華山的方向,卻再也感受不到那位清冷道姑的冰絕氣息。同樣,對於那剩下一分氣機去向的詢問,他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天光奪目,東方連漠站在山頂,兀自怔了半晌。
——————————
朝日離地平線已有三指之高,而官道之上,身著破碎白衣的少年仍舊站著,雖苟延殘喘,卻眉眼鋒利。
五十招後,聶君懷再一次好好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
能夠戰至現在而不倒,趙無安已然是大大超乎了他的預料。而其中緣由,趙無安不說,聶君懷也自能琢磨明白。
他亦是一品高手,客棧那一夜,他也如胡不喜一般,清楚地感受到了天地氣機的變化。只是沒有想到,聶君懷終生未得一逢、只能在江湖傳說中略窺一斑的那位崑崙道宗,竟會在臨終之前,分一道氣機於眼前這少年身上。
而趙無安之所以敢在被段狩天重傷之後,還親自前來堵截,多半也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份崑崙氣勁護佑,命不該絕。
如是看來,趙無安身上的秘密,還遠不止他所知道的那麼簡單。
但他已經觸碰到了禁忌的秘密,乃至於會斷送聶家的百年大業,這是聶君懷絕對無法容忍的。
無需留情,無需退步。憑藉著境界的優勢壓迫晚輩或許的確不是大家所為,但聶君懷早已給過趙無安收手的機會。趙無安不退,他便只有以死亡使之明悟。
「已經過去五十招了,我很驚訝你能撐到現在。」聶君懷一字一句道,「但我不會再讓你拖延時間下去了。嚴道活的這份氣機,就由我替她回收了。」
在他面前,手持著一柄蘇幕遮,氣喘吁吁的白衣居士苦笑道:「那也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氣海受損,內力便如江流入海般一去不返,饒是有著嚴道活不遠千里送來的氣機加持,蘇幕遮仍然劍鋒垂地,其餘五劍更是早已凌亂散落,脫離了他的控制。與其說是他只握著最後一柄蘇幕遮,倒不如說是蘇幕遮強行吊著他的一口氣。
「死鴨子嘴硬。」
看破了趙無安的滿身破綻,聶君懷丟下了手中自柳葉山莊強搶而來的那柄百勝刀。
「不過,光是這一分前輩的氣機,的確值得我去尊重。」聶君懷說道,「送你上路,用這柄百勝刀,不值當。」
他舉起右手,袍袖無風自鼓。
趙無安一言不發,但一出手已是驚鴻之勢。
雪白的劍鋒飛快劃破長空,轉瞬便到聶君懷面前。
兩道氣勁相觸,聶君懷驚愕之餘,仍未失了一品高手的風度,僅僅倒退一步,揮卷袍袖,便將殺至面前的那道氣機逼退回去。
銀亮的劍鋒一閃而逝,重回趙無安的手中。
「在這般狀態下還能擺出馭飛劍離手的陣勢,果真不能小瞧了你啊……」聶君懷的語氣依然平淡,但眼中卻透出了明顯的震怒之意。
伴隨著這句不輕不重的諷刺,一道更為沉鬱的壓迫感自上空降下,幾乎令空氣都為之凝滯。
趙無安以蘇幕遮拄地,用力地呼吸著周遭的空氣,卻仍舊無法緩解胸口的緊張之感。
他知道,聶君懷不打算再留手了。靠著嚴道活強加在身上的這一份氣機,他挺到了現在,卻也徹底惹惱了聶君懷。
使得聶家能夠躋身於這座武林頂端的秘寶之一,望岳劍。就藏在面前之人的袖中。
來自一品高手的氣機加持,的確不可小覷。西湖之上,姜彩衣就是靠著三分洛神劍氣在身,便能與三品上下的趙無安打個平手。
然而一品高手的氣機再有多神妙,加持在趙無安身上的也不過嚴道活全部實力的一成而已。換句話說,也就是十分之一的一品罷了。而在他面前,卻站著一個貨真價實的一品高手。
絕對,不可讓他拔出望岳。
縱然已經遍體鱗傷,縱然已以一人之軀,做到了令所有人都驚嘆有加的地步。
但這還不是終點。
如果是那個叫做伽藍安煦烈的傢伙,肯定能做到更好吧,他永遠都是那樣高高在上,有勝無敗。即便是他也只有仰望的份。
但是既然已經用著他的名字活了下去,又怎麼能在這裡倒下……
我還等著將你的名字重又散布到這片神州每個角落的那一天,再一人桂花載酒,江湖少年游。
趙無安握緊了蘇幕遮,艱難地直起身子,眼神像是虎狼欲擇人而噬。
「畢竟這身紅匣是被人以性命所託付,畢竟就連一直以來最難說話的那位前輩……也給了我這最後一線生機吧?」
劍光一閃而逝,洶湧的氣勁卻如堤壩,將趙無安的攻勢死死攔在聶君懷袍袖之外。
趙無安沉心吐氣。
「斷情。」
蘇幕遮劍光遮天。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3s 3.6752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