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安晴這話,那婦人驀然一怔,竟是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臉頰憋得通紅,好一會才憤憤道:「一定又是那老不死的教你這麼說的!我就知道他看起來不在意,實際上可盼著我出事情了吧!」
說著,婦人又狠狠剜了一眼那懸著白綾的人家,「指不定這家的孩子死了,是因為什麼呢,哼。一筆閣 www.yibige.com」
話不投機半句多。安晴不想再與這個婦人糾纏下去,轉身便打算離去。若這婦人平時就是這副模樣,也不知都對小宇兒灌輸過些什麼念頭。
「哎喲,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打了人還想走?」那婦人又在背後大嚷大叫起來。
「我什麼時候打了你了?」安晴頗有些惱怒地回過頭,卻意外地發現,之前那空空蕩蕩的白綾下頭,多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男子,大約三十上下,素衣黑氅,頭罩一蓬烏紗,眉眼間神色涼薄。
他手裡淡淡持著一卷古書,面對宇兒生母不講道理的撒潑鬧事,只是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寧府近日服喪,還請切勿在門前喧鬧。」
安晴這才注意到,在白綾的罅隙中,牌匾上的兩個字似乎確為「寧府」。
「小公子,你可一定得給我評評理啊。」婦人捂著臉頰上子虛烏有的「傷口」,看著那男子,可憐巴巴道,「這個外鄉人,才一來沒多久就這麼兇狠,誰知道她是來做什麼的!」
最美不過菩薩心腸,最毒不過美人蛇蠍。
服素男子皺起眉頭:「我已說了,別在寧府前頭吵鬧。」
說完,他便大步流星邁出門檻,直直向二人走來。那婦人嚇了一跳,連連後退,倒是安晴不畏不懼地站在原地。
到二人相隔不過五步時,男子停下了腳步。「外鄉人?」
安晴訥訥地點頭:「是。我受那位老郎中之託,想替他上街買些東西。」
男子稍加思索後,略一點頭:「我帶你去吧。這暮秀村人多眼雜,對外人可沒那麼友好。」
說著,也未有去看旁人一眼,而是徑直走在了前頭帶路。安晴怔了片刻,也連忙趕起腳步跟在後頭。
而二人身後的婦人,在聽完男子此言之後,便如遭雷擊,愣愣地站在原地,像變成了一根木樁。
二人走出去十幾丈遠,男子幽幽道。
「夏漣此人,行事作風便是如此,村內也是人盡皆知的。不過她本心並不算壞,只是為一己之利,所行之事有些不堪罷了。」
安晴哦了一聲,對那婦人的話題沒什麼興致。
男子興許也是注意到了這點,又改口續道:「我的名字是許昶,姑且算是寧府的管家……不過,有我沒我,這家也差不多該倒了。」
回想起他站在屋中那落寞的神情,安晴關切道:「是因為……少當家出事了?」
「不……若說是出事,也算是出事吧。」許昶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其實只是個報應罷了。慕鄉村多年以前曾有黃鐘大呂,是寧府未曾親自敲響過。」
「啊?」安晴愣了愣。
「不,沒什麼。你是外鄉人,不知道這些也正常。」許昶淡淡道,「自從十年之前,大少爺背琴離家後,夫人便一病不起,老爺也失了當年那才情。他醉後屢屢言說,是自己當年未曾敲鐘,才使這琴鐘不合鳴,造成了此等罪孽。」
安晴不知該如何是好:「雖然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但是應該是件挺悲傷的事情吧……雖然是件挺悲傷的事情,但我還是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罷了。」許昶苦笑道,「歸根結底,暮秀村也就是個小村子而已。寧府盛衰,於這天下,實在是無關緊要。」
安晴心下黯然,又牽掛著趙無安的安危,一路行至街市時,尚有些魂不守舍。
許昶顯然也注意到了安晴的心不在焉,身為外鄉人來到暮秀村,肯定在某種程度上遇上了迫不得已之事,許昶是生性冷淡的人,自然也不會多問,轉而向安晴不咸不淡地介紹起了暮秀村的情形。
「這村子不小吧?從規模上看來,幾乎已與一個鎮子差不多大,最中心的地方,也是人流熙攘,店鋪林立,熱鬧得很。」許昶把手裡的書卷了起來,塞入袖中。
「其實,暮秀村里大多數人,之前都不是住在這裡的。也就是七八十年前吧,因為一些原因,都集體搬來這裡住下,聚在一處,也就成了村子。村西頭便是苗疆的那座孤秀山,於是便給起名叫做暮秀村。」
說完這些,許昶側過頭去觀察安晴的反應,卻見安晴正一臉詫異地看著他。
許昶臉色一紅:「怎麼,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
「應該都對吧……不過你真的有必要和我說這些嗎?」安晴的臉色有些尷尬,「我……並不想知道這些啊?」
她一向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有什麼疑惑也就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然後才發現許昶的臉色變得有些奇怪。
他以袖掩面,輕咳了兩聲道:「前頭就是集市了,姑娘想買什麼的話,就請自便吧,在下先回去了,家中還有夫人要服侍。」
說罷,許昶便面色緋紅地轉身欲走。安晴愣愣地看著他忽然緊張起來的背影,始終有些摸不著頭腦。
「算了,大概是個好人吧。」她對自己說道。
暮秀村確實大得根本就不像個村子,身處村中心,安晴竟恍然有一種處在當年杭州城十八條錯雜小巷之中的感覺。人流熙攘,目力所及,心中所想之物應有盡有。
兩條十字交錯的小路中間是一口水井,以井為中心,四周皆有攤販,不少人拖家帶口地在這集市之上來回走動,小聲交談。
雖然集市所占的地方挺大,人也不少,但整片空間並不顯得吵鬧,人們的走動也相對十分舒緩,許昶那急急離去的身姿便顯得極為僵硬。
所以當看見有人把手放在許昶的肩膀上,止住他的走動時,安晴並不覺得意外,甚至心底還隱隱有一絲猜中了結局的愉悅感。
那人一襲月白長衫,下擺垂地,五官清秀,稜角分明,身背一架七弦琴,長發束於身後,柔滑順暢。
「許昶。」他微微一笑,輕聲喚道。
那個聲音,莫名讓安晴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卻不知從何而來。
許昶的整個身子在那一剎那僵住了。他訥訥地扭過頭去,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了兩三遍。
「少……少爺?」
他的雙眼似有淚光閃爍,上下兩排牙齒都在整齊地打著顫。被那男子按住的肩膀,更是劇烈地抖動著。
正準備扭頭去挑些東西帶給小宇兒的安晴,聽見許昶喊的這兩個字,饒有興味地扭頭朝後看了過去。
她沒記錯的話,寧府的牌匾之上尚懸掛著一丈白綾,而其所憑弔之人,便是英年早逝的寧府少爺。
那麼面前這個人是誰?難不成寧府還有別的少爺?
背琴的男子悠悠一嘆,眉眼含笑道:「許昶,我回來了,你就一點表示都沒有?」
許昶愣了愣,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在這算不上吵鬧的集市之中,忽然有個人下跪,實在是很令人意外的事情。不少人都向這裡投來了疑惑的目光。
「家僕許昶,恭迎少爺回府!」許昶把話說得震天響。
寧少爺失笑道:「得了得了,你快給我起來吧。小小一件事,說得像恭迎天子回都一樣。」
許昶嘿嘿一笑,摸著腦袋站起了身。
「不管怎麼樣,少爺回來了就好,回來就好。」
寧家的少爺把眸子轉了轉,看向尚立在原地出神的安晴,「這位姑娘是……?」
方才的一句天子回都,讓安晴回想起了在苗疆見到的那個黃袍少年。正沉浸在對趙無安遇刺之事的疑雲之中的安晴,驟然被這麼一問,呃呃啊啊地什麼也沒能答出來。
寧家少爺愣了一愣,面上浮現出頓悟之色,俯身作揖道:「失禮了。在下寧丹桐,當年為尋琴中真意遠走北武林,惹得家人好生擔心一陣,又因俗務纏身,一直未有閒暇歸省,直到今日方才得以歸家。」
安晴啊了一聲,歪了歪頭,仍是不理解為何這人上來又講了一大通她並不想知道的話。
許昶意識到主子似乎是誤會了什麼,連忙解釋道:「這位姑娘也是外鄉人,似乎是隔壁唐老頭的客人,今天老頭子去見他孫子,我就順便帶著這位姑娘來集市上買些東西。」
「原來如此。」寧丹桐注視著安晴,緩緩點了點頭。
那樣的眼神讓安晴感到了一絲不適。
不過很快,寧丹桐就收回了注視,向著安晴遙遙一揖道:「那在下便先失陪了。與父母及弟弟闊別已久,還真想好好敘一敘多年來的見聞啊。許昶,引路吧。」
「是,是。」許昶點頭哈腰地走在了前頭,領著他的少爺離開了集市。
眼見這對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主僕總算離去,安晴才抹著額頭鬆了一口氣。趙無安不在,讓她孤身一人和外人說話,還真有些不習慣了。
不過,照寧丹桐這麼說的話,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經過世了的消息。許昶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繞過了這件事情未提,單單領著寧丹桐回了家。
等寧丹桐看見家中牌匾之上掛著的白綾,想必會十分意外,而後悲痛欲絕吧。
想到這裡,安晴便覺得心情沉重了起來。她在集市之上草草逛了幾圈,買了些宇兒想要的東西。
她是外鄉人的這個事實,顯然已經紙包不住火了。小販們與前一個客人有說有笑,到了她這裡神色一下子就有如冰封,貨物的報價也有意無意便高了一兩個銅板。
安晴也是在清笛鄉中生長大的,理解這些人護內排外的心思,再加上長日奔波的疲憊,實在沒有精力再在這雞毛蒜皮的事情上花費功夫,便也由著他們去了。
眼看頭頂的太陽逐漸烈了起來,給宇兒和趙無安的東西也買了個七七八八,她扭過頭看了一眼日晷。
未時三刻。
提著一籃筐的小玩意,安晴沿原路返回。走到能夠看見老郎中家的竹屋時,倒是先瞥見了跪倒在寧府門口的背琴身影。
安晴心底暗嘆了一聲。該來的總是會來,阻止不了。
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意圖不做聲響地路過寧丹桐身邊。浪子回頭金不換,卻也最是悔不當初。安晴知道此時說什麼都無能為力,只能儘量不去打擾這位甫一歸來便驚聞噩耗的悲戚少爺。
卻不料,寧丹桐還是抬起了頭,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向她盯了過來。
安晴愣了愣,向後縮了縮肩膀。
「呵呵呵……果然是我寧家命當如此。」他冷笑道,聲音猶如來自黃泉幽冥。
安晴趕緊勸慰道:「你別這麼想……」
「殺了我弟弟不夠,還要取我父親性命。」寧丹桐冷冷地站了起來,神色冰封,「真以為,我背上這架琴只是擺設嗎?」
「你父親?」安晴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所看不見的是,在寧丹桐身後,寧府的深宅大院之中,一座懸掛著兩條三丈白綾的靈堂。
此時,堂中火燭明滅,一條白綾隨風飄舞,另一條孤零零墜落於地面,襯著一大片觸目猩紅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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