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 第二十三卷金海陵縱慾亡身1

    昨日流鶯今日蟬,起來又是夕陽天。

    六龍飛轡長相窘,何忍乘危自著鞭。

    這四句詩是唐朝司空圖所作。他說流光迅速,人壽無多,何苦貪戀色慾,自促其命。看來這還是勸化平人的。平人所有者,不過一身一家,就是好色貧淫,還只心有餘而力不足。

    若是貴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從,何求不遂。假如商惑妲己,周愛褒姒,漢嬖飛燕,唐溺楊妃,他所寵者止於一人,尚且小則政亂民荒,大則喪身亡國,何況漁色不休,貪淫無度,不惜廉恥,不論綱常。若是安然無恙,皇天福善禍淫之理,也不可信了。

    如今說這金海陵,乃是大金國一朝聰明天子。只為貪淫無道,蔑禮敗倫,坐了十二年寶位,改了三個年號,初次天德三年,二次貞元也是三年,末次正隆六年。到正隆六年,大舉侵宋,被弒於瓜洲。大定帝即位,追廢為海陵王。後人將史書所載廢帝海陵之事,敷演出一段話文,以為將來之戒。正是:話說金廢帝海陵王初名迪古,後改名亮,字元功,遼王宗干第二子也。為人善飾詐,慓急多猜忌,殘忍任數。年十八,以宗室子為奉國將軍,赴梁王宗弼軍前任使。梁王以為行軍萬戶,遷驃騎上將軍。未幾,加龍虎衛上將軍,累遷尚書右丞,留守汴京,領行台尚書省事。後召入為丞相。初,熙宗以太祖嫡孫嗣位。海陵念其父遼王,本是長子,己亦是太祖嫡孫,合當有天下之分,遂懷覬覦,專務立威以壓伏人心,後竟弒熙宗而篡其位。心忌太宗諸子,恐為後患,欲除去之。

    與秘書監蕭裕密謀。裕傾險巧詐,因構致太傅宗本、秉德等反狀。海陵殺宗本,遣使殺秉德、宗懿及太宗子孫七十餘人,秦王宗翰子孫三十餘人。宗本已死,裕乃取宗本門客蕭玉,教以具款反狀,令作主名上變,遍詔天下。天下冤之。蕭裕以誅宗本功為尚書右丞,累遷至平章政事,專恣威福,遂以謀逆賜死。此是後話。

    且說海陵初為丞相,假意儉約,妾媵不過三數人。及踐大位,侈心頓萌,淫志蠱惑。自徒單皇后而下有大氏、蕭氏、耶律氏,俱以美色被寵。凡平日曾與淫者,悉召入內宮,列之妃位。又廣求美色,不論同姓、異姓,名分尊卑,及有夫無夫,但心中所好,百計求淫。多有封為妃嬪者。諸妃名號,共有十二位,昭儀至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舉數。大營宮殿,以處妃嬪。土木之費,至二千萬。牽一車之力,至五百人。宮殿之飾,遍傅黃金,而後絢以五采,金屑飛空如落雪,一殿之費,以億萬計。成而復毀,務極華麗。這俱不必題起。

    且說昭妃阿里虎,姓蒲察氏,駙馬都尉沒里野女也。生而妖嬈嬌媚,嗜酒跌宕。阿里虎嫁於宗室子阿虎迭,生女重節七歲。阿虎迭伏誅,阿里虎不待閉喪,攜重節再蘸宗室南家。南家故善淫,阿里虎又以父所驗方,修合春藥,與南家晝夜宣淫。重節熟睹其醜態,阿里虎恬不諱也。久之,南家髓竭而死。南家父突葛速為南京元帥都監,知阿里虎淫蕩醜惡,莫能禁止。因南家死,遂攜阿里虎往南京,幽閉一室中,不令與人接見。阿里虎向聞海陵善嬲戲,好美色,恨天各一方,不得與之接歡,至是沉鬱煩懣,無以自解。且知海陵亦在南京,乃自圖其貌,題詩於上。詩曰:阿里虎,阿里虎,夷光、毛嬙非其伍。一旦夫死來南京,突葛爬灰真吃苦。有人救我出牢籠,脫卻從前從後苦。

    題畢,封緘固密,拔頭上金簪一枝,銀十兩,賄囑監守閽人,送於海陵。海陵稔聞阿里虎之美,未之深信。一見此圖,不覺手舞足蹈,羨慕不止。於是托人達突葛速,欲取之。突葛速不從。海陵故意揚言,突葛速有新台之行,欲突葛速避嫌而出之。突葛速知海陵之意,只不放出。及篡位三日,詔遣阿里虎歸父母家,以禮納之宮中。阿里虎益嗜酒喜淫,海陵恨相見之晚。數月後,特封賢妃,再封昭妃。

    一日,阿虎迭女重節來朝。重節為海陵再從兄之女,阿里虎其生母也。留宿宮中。海陵猝至,見重節年將及笄,姿色顧眄迥異諸女,不覺情動,思有以中之。而虞阿里虎之沮己,乃高張燈燭,令室中輝煌如晝。自傅淫藥,與阿里虎及諸侍嬪裸逐而淫,以動重節。重節聞其嬉笑聲,潛起以聽,鑽穴隙窺之,神痴心醉,幾欲破戶趨前,羞縮自止。海陵嬲謔至四鼓方止。諸嬪咸滅燭就寢,寂然無聲。獨重節咬指撫心,倏起倏臥,席不得暖,只得和衣擁被,長嘆歪眠。忽聞阿里虎床復有聲,欲再起窺之,頭岑岑不止,倚枕聽之,又聞有擊戶聲。重節不應。擊聲甚急。重節問為誰。海陵捏作侍嬪取燈聲,以促其開。重節強起,拔去門栓。海陵突入,摟抱接唇。重節慾脫身逃去,海陵力挽就榻中,盤桓一夜,謔浪千般。

    置阿里虎於不理者將及旬矣。阿里虎慾火高燒,情煙陡發,終日焦思,竟忘重節之未出宮也。命諸侍嬪偵察海陵之所之。一侍嬪曰:「帝得新人,撇卻舊人矣。」阿里虎驚問道:「新人為誰?幾時取入宮中?」侍嬪答道:「帝幸阿虎重節於昭華宮,娘娘因何不知?」阿里虎麵皮紫,怒發如火,捶胸跌腳,詬罵重節。侍嬪道:「娘娘與之爭鋒,恐惹笑恥。且帝性躁急,禍且不測。」阿里虎道:「彼父已死,我身再醮,恩義久絕,我怕誰笑話!我誓不與此淫種俱生,帝亦奈我何哉!」

    侍嬪道:「重節少艾,帝得之勝百斛明珠。娘娘齒長矣!自當甘拜下風,何必發怒!」阿里虎聞誚,愈怒道:「帝初得我,誓不相舍。詎意來此淫種,奪我口食!」乃促步至昭華宮。見重節方理妝,一嬪捧鳳釵於側。遂向前批其頰,罵道:「老漢不仁,不顧情分,貪圖淫樂,固為可恨!汝小小年紀,又是我親生兒女,也不顧廉恥,便與老漢苟合,豈是有人心的!」重節亦怒罵道:「老賤不知禮義;不識羞恥,明燭張燈,與諸嬪裸裎奪漢,求快於心。我因來朝,踏此淫網,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正怨你這老賤,只圖利己,不怕害人,造下無邊惡孽,如何反來打我!」兩下言語不讓一句,扭做一團,結做一塊。眾多侍嬪,從中勸釋。阿里虎忿忿歸宮。重節大哭一場,悶悶而坐。

    頃之,海陵來,見重節面帶憂容,兩頰淚痕猶濕,便促膝近前,偎其臉問道:「汝有恁事,如此煩惱?」重節沉吟不答。侍嬪道:「昭妃娘娘批貴人面頰,辱罵陛下,是以貴人失歡。」海陵聞之,大怒道:「汝勿煩惱!我當別有處分。」是日,阿里虎回宮,益嗜酒無賴,詆訾海陵不已。海陵遣人責讓之。

    阿里虎恬無忌憚,暗以衣服遺前夫南家之子。海陵偵知之,怒道:「身已歸我,突葛速之情猶未斷也!」由是寵衰。

    海陵制,幾諸妃位,皆以侍女服男子衣冠,號假廝兒。有勝哥者,身體雄壯若男子,給侍阿里虎本位,見阿里虎憂愁抱病,夜不成眠,知其欲心熾也,乃托宮豎市角先生一具以進。阿里虎使勝哥試之,情若不足,興更有餘。嗣是,與止同臥起,日夕不須臾離。廚婢三娘者不知其詳,密以告海陵道:「勝哥實是男子,扮作女耳,給侍昭妃非禮。」海陵曾幸勝哥,知其非男子,不以為嫌,惟使人誡阿里虎勿箠三娘。阿里虎怒三娘之泄其隱也,搒殺之。海陵聞昭妃閣有死者,想道:「必三娘也。若果爾,吾必殺阿里虎。」偵之,果然。是月為太子光英生月,海陵私忌不行戮。徒單後又率諸妃嬪為之哀求,乃得免。勝哥畏罪,先仰藥而亡。阿里虎聞海陵將殺己,又見勝哥先死,亦絕粒不食,日夕焚香籲天,以冀脫死。逾月,阿里虎已委頓不知所為。海陵乃使人縊殺之,並殺侍婢棰三娘者,因此不復幸昭華宮。出重節為民間妻,後屢召幸,出入昭妃位焉。

    柔妃彌勒者,耶律氏之女,生有國色,族中人無不奇之。

    年十歲,色益麗,人益奇。彌勒亦自謂異於眾人,每每沽嬌誇詡。其母與鄰母善,時時迭為賓主。鄰母之子哈密都盧年十二歲,丰姿頗美,閒嘗與彌勒兒戲於房中,互相嘲謔,遂及於亂。

    說話的,那十二歲的孩兒,和那十歲的女兒,曉得甚麼做作,只無過是頑耍而已,怎麼就說個亂字?看官們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長大倜儻,容易知事。況且這些騷撻子,幹事不瞞著兒女。他們都看得慣熟了,故此小小年紀,便弄出事來。

    光陰荏苒,約摸有一年多光景。一日也是合當敗露。彌勒正在房中洗浴,忘記上了門閂,恰好哈密都盧闖進房來。彌勒忙叫他回去,說:「娘要來看添湯。」那哈密都盧見彌勒雪白身子在那浴盆中,有如玉柱一般,歡喜得了不得,偏要共盆洗裕彌勒苦不肯容。正在拘執喧鬧,其母突至。哈密都盧乘間逸去。母大怒,將彌勒痛棰戒訓,關防嚴密,再不得與哈密都盧綢繆歡狎。

    倏經天德二年,彌勒年已逾笄。海陵聞其美也,使禮部侍郎迪輦阿不取之於汴京。迪輦阿不者,華言蕭珙也,為彌勒女兄擇特懶之夫,芳年美貌,頗識風情。一見彌勒,心神搖動,懼憚海陵,強自沮遏,不意彌勒久別哈密都盧,慾火甚爇,見迪輦阿不生得標緻,心裡便有幾分愛他。只是船隻各居,難以通情達意。彌勒遂心生一計,詐言鬼魅相侵,夜半輒喊叫不止。相從諸婢,無可奈何,只得請迪輦阿不同舟共濟。果爾寂然。從婢實不察其隱衷也。於是眉目相調,情興如火,彼此俱不能遏。遇晚,便同席飲食,謔浪無所不至。

    所以不遽上手者,迪輦阿不謂彌勒真處子,恐點破其軀,海陵見罪故耳。一晚,維舟傍岸,大雨傾盆,兩下正欲安眠,忽聞歌聲聒耳。迪輦阿不慮有穿窬,坐而聽之,乃岸上更夫倡和山歌,歌云:雨落沉沉不見天,八哥兒飛到畫堂前。

    燕子無窠樑上宿,阿姨相伴姐夫眠。

    迪輦阿不聽見此歌,嘆道:「作此歌者,明是譏誚下官。

    豈知下官並沒這樣事情。諺雲『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臊』也!」

    嘆息未畢,又聞得窣窣似有人行。定睛一看,只見彌勒踽踽涼涼,緩步至床前矣。迪輦阿不驚問:「貴人何所見而來?」彌勒道:「聞歌聲而來,官人豈年高耳聾乎?」迪輦阿不道:「歌聲聒耳,下官正無以自明,貴人何不安寢?」彌勒道:「我不解歌,欲求官人解一個明白。」迪輦阿不遂將歌詞四句逐一分析講解。彌勒不覺面赤耳熱,偎著迪輦阿不道:「山歌原來如此,官人豈無意乎?」迪輦阿不跪於床前,告道:「下官心非木石,豈能無情,但懼主上聞知,取罪不校」彌勒便摟抱他起來說道:「我和官人是至親瓜葛,不比別人。到主上跟前,我自有道理支吾,不必懼怕。」當下兩個興發如狂,就在舟中成其雲雨。但見:蜂忙蝶戀,弱態難支。水滲露濕,嬌聲細作。一個原是慣熟風情,一個也曾略嘗滋味。慣熟風情的,到此夜盡呈伎倆;略嘗滋味的,喜今番方稱情懷。一個道大漢果勝似孩童,一個道小姨又強如阿姊。一個顧不得女身點破,一個顧不得王命緊嚴。鴛鴦雲雨百年情,果然色膽天來大。

    一路上朝歡暮樂,荏苒耽延。道出燕京,迪輦阿不父蕭仲恭為燕京留守,見彌勒面貌,知非處女,乃嘆道:「上必以疑殺珙矣。」卻不知珙之果有染也。

    已而入宮,彌勒自揣事必敗露,惶悔無地。見海陵來,涕交頤下,戰慄不敢迎。海陵淫興大作,遂列燭兩行,命侍嬪脫其衣而淫之。彌勒掩飾不來,只得任其做作。海陵見非處女,大怒道:「迪輦阿不乃敢盜爾元紅,可惱可恨!」呼宮豎捆綁彌勒,審鞫其詳。彌勒泣告道:「妾十三歲時,為哈密都盧所淫,以至於是,與迪輦阿不實無干涉。」海陵叱問:「哈密都盧何在?」彌勒道:「死已久矣。」海陵道:「哈密都盧死時幾歲?」彌勒道:「方十六歲。」海陵怒道:「十六歲小孩童,豈能巨創汝耶?」彌勒泣告道:「賤妾死罪,實與迪輦阿不無干!」海陵笑道:「我知道了:是必哈密都盧取汝元紅,迪輦阿不乘機入彀也。」彌勒頓首無言。即日遣出宮,致迪輦阿不於死。彌勒出宮數月,海陵思之,復召入,封為充媛,封其母張氏華國夫人,伯母蘭陵郡君蕭氏為鞏國夫人。越日,海陵詭以彌勒之命,召迪輦阿不妻擇特懶入宮亂之,笑曰:「迪輦阿不善躧混水,朕亦淫其妻以報之。」進封彌勒為柔妃,以擇特懶給侍本位,時行幸焉。

    崇義節度使烏帶之妻定哥,姓唐姑氏,眼橫秋水,如月殿姮娥,眉插春山,似瑤池玉女,說不盡的風流萬種,窈窕千般。海陵在汴京時,偶於帘子下瞧見定哥美貌,不覺魄散魂飛,痴呆了半晌,自想道:「世上如何有這等一個美婦人!

    倒落在別人手裡,豈不可惜!」便暗暗著人打聽是誰家宅眷。

    探事人回覆:「是節度使烏帶之妻,極是好風月有情趣的人,只是沒人近得他。他家中侍婢極多,止有一個貴哥是他得意丫鬟,常時使用的。這貴哥也有幾分姿色。」


    海陵就思量一個計策,差人去尋著烏帶家中時常走動的一個女待詔,叫他到家裡來,與自己篦了個頭,賞他十兩銀子。這女待詔曉得海陵是個猜刻的人,又怕他威勢,千推萬阻,不敢受這十兩銀子。海陵道:「我賞你這幾兩銀子自有用你處,你不要十分推辭。」女待詔道:「但憑老爺分付。若可做的,小婦人盡心竭力去做就是,怎敢望這許多賞賜?」海陵笑道:「你不肯收我銀子,就是不肯替我盡心竭力做了。你若肯為我做事,日後我還有抬舉你處。」女待詔道:「不知要婦人做恁麼事?」海陵道:「大街南首高門樓內,是烏帶節度使衙內麼?」女待詔答道:「是節度使衙。」海陵道:「聞你常常在他家中篦頭,果然否?」女待詔道:「他夫人與侍婢,俱用小婦人篦頭。」海陵道:「他家中有一個丫鬟叫做貴哥,你認得否?」女待詔道:「這個是夫人得意的侍婢,與小婦人極是相好,背地裡常常與小婦人東西,照顧著小婦人。」海陵道:「夫人心性何如?」女待詔道:「夫人端謹嚴厲,言笑不苟。只是不知為甚麼歡喜這貴哥?憑著他十分惱怒,若是貴哥站在面前一勸,天大的事也冰消了。所以衙內大小人,都畏懼他。」

    海陵道:「你既與貴哥相好,我有一句話央你傳與貴哥。」

    女待詔道:「貴哥莫非與老爺沾親帶故麼?」海陵道:「不是。」

    女待詔道:「莫非與衙內女使們是親眷往來,老爺認得他麼?」

    海陵也說:「不是。」女待詔道:「莫非原是衙內打發出去的人?」

    海陵道:「也不是。」女待詔道:「既然一些沒相干,要小婦人去對他說恁麼話?」海陵道:「我有寶環一雙、珠釧一對,央你轉送與貴哥,說是我送與他的。你肯拿去麼?」女待詔道:「拿便小婦人拿去,只是老爺與他既非遠親,又非近鄰,平素不相識,平白地送這許多東西與他。倘他細細盤問時,叫小婦人如何答應?」海陵道:「你說得有理,難道教他猜啞謎不成?我說與你聽,須要替我用心委曲,不可亂事。」女待詔道:「分付得明白,婦人自有處置。」海陵道:「我兩日前在帘子下看見他夫人立在那裡,十分美貌可愛,只是無緣與他相會。打聽得他家,只有你在裡面走動。夫人也只歡喜貴哥一人。故此賞你銀子,央你轉送這些東西與他,要他在夫人跟前通一個信兒,引我進去,博他夫人一宵恩愛。」女待詔道:「偷寒送暖,大是難事,況且他夫人有些古怪兜搭,婦人如何去做得?」海陵怒道:「你這老虔婆,敢說三個不去麼?我目下就斷送你這老豬狗!」只這一句,嚇得女待詔毛髮都豎了,抖做一團道:「婦人不說不去,只說這件事,必須從容緩款,性急不得。怎麼老爺就發起惱來?」海陵道:「我如今也不惱你了。

    只限你在一個月內,要圓成這事,不可十分怠緩。」

    女待詔唯唯連聲,跑到家中,算計了一夜,沒法入腳。只得早早起來,梳洗完畢,就把寶環珠釧藏在身邊,一徑走到烏帶家中。迎門撞見貴哥。貴哥問道:「今日有何事?來得恁早?」女待詔道:「有一個親眷,為些小官事,有兩件好首飾,托我來府中變賣些銀兩,是以早來。」貴哥道:「首飾在那裡?

    我用得的麼?」女待詔道:「正是你們用得的,你換了他的倒好。」貴哥道:「要幾貫錢?拿與我看一看。」女待詔道:「到房中才把與你看。」貴哥引他到了自家房內,便向廚櫃裡搬些點心果子請他吃,問他討首飾看。那女待詔在身邊摸出一雙寶環放在卓子上,那環上是四顆祖母綠鑲嵌的,果然耀日層光,世所罕見。貴哥一見,滿心歡喜,便說:「他要多少銀子?」

    女待詔道:「他要二千兩一隻,四千兩一雙。」貴哥舔舌道:「我只說幾貫錢的東西,我便兌得起。若說這許多銀子,莫說我沒有,就是我夫人一時間也拿不出來,只好看看罷。」又道:「待我拿去與夫人瞧一瞧,也識得世間有這般好首飾。」女待詔道:「且慢著!我有句話與你說個明白,拿去不遲。」貴哥道:「有話盡說,不必隱瞞。」

    女待詔道:「我承你日常看顧,感恩不荊今日有句不識進退的話,說與你聽,你不要惱我,不要怪我。」貴哥道:「你今日想是風了。你在府中走動多年,那一日不說幾句話,怎的今日說話我就怪你惱你不成?你說!你說!」女待詔道:「這環兒是一個人央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銀子。還有一雙珠釧在此。」連忙向腰間摸出珠釧,放在卓子上。貴哥見了,笑道:「你這婆子說話真箇風了!我從幼兒來在府中,再不曾出門去,又不曾與恁人相熟,為何有人送這幾千兩銀子的首飾與我?想是那個要央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邊,指著我老爺的名頭,說騙他這些首飾;今日露出馬腳,恐怕我老爺知道,你故此早來府中說這話騙我?」女待詔道:「若是這般說,我就該死了。

    你將耳朵來,我悄悄說與你聽。」貴哥道:「這裡再沒有人來聽的,你輕輕說就是了。」

    女待詔道:「這寶環珠釧,不是別人送你的,是那遼王宗干第二世子,見做當朝右丞,領行台尚書省事完顏迪古老爺央我送來與你的。」貴哥笑道:「那完顏老爺不是那白白淨淨沒髭鬚的俊官兒麼?」女待詔道:「正是那俊俏後生官兒。」貴哥道:「這到希奇了!他雖然與我老爺往來,不過是人情體面上走動,既非府中族分親戚,又非通家兄弟,並不曾有杯酌往來。若說起我一面也不曾相見,他如何肯送我這許多首飾?」

    女待詔道:「說來果忒希奇,忒好笑!我若不說,便不是受人之託,終人之事;我若輕輕說出來,連你也吃一個大驚。」貴哥笑道:「果是恁麼事情?你須說個明白。」女待詔才定了喘息,低了聲音,附著貴哥耳朵說道:「數日前完顏右丞在街上過,恰好你家夫人立在帘子下面,被他瞧見了。他思量要與你夫人會一會兒,沒個進身的路頭。打聽得只有你在夫人眼前說得一句話,故此央我拿這寶環珠釧送與你,要你做個針兒將線引。你說希奇也不希奇,好笑也不好笑!」貴哥道:「癩蝦蟆躲在陰溝洞裡指望天鵝肉吃,忒差做夢了!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們誰敢在他跟前道個不字?莫說眼生面不熟的人要見他,就是我老爺與他做了這幾年夫妻,他若不歡喜時,等閒不許他近身。怎麼完顏右丞做這個大春夢來!」女待詔道:「依你這般說,大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這環釧送還了他,兩下撒開,省得他來絮聒。」

    那貴哥口裡雖是這般回覆,恰看了這兩雙好環釧,有些眼黃地黑,心下不割捨得還他,便對女待詔道:「你是老人家,積年做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婦,不曾經識事的,又不是頭生兒,為何這般性急?凡事須從長計較,三思而行。世上那裡有一鍬掘個井的道理?」女待詔道:「不是我性急,你說的話,沒有一些兒口風,教我如何去回覆右丞。不如送還了他這兩件首飾,倒得安靜。」貴哥道:「說便是這般說,且把這環釧留在我這裡,待我慢慢地看覷個方便時節,躧探一個消息回話你。若有得一線的門路,我便將這物件送了夫人。

    你對右丞說,另拿兩件送我何如?」女待詔道:「這個使得。只是你須要小心在意,緊差緊做,不可丟得冰洋了。我過兩三日就來討個消息,好去回覆右丞。」說畢,叫聲聒躁去了。貴哥便把這東西,放在自己箱內,躊躇算計,不敢提起。

    一夕晚,月明如晝,玉宇無塵。定哥獨自一個坐在那軒廊下,倚著欄杆看月。貴哥也上前去站在那裡,細細地瞧他的面龐。果是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間,覺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說道:「夫人獨自一個看月,也覺得淒涼,何不接老爺進來,杯酒交歡,同坐一看,更熱鬧有趣。」定哥皺眉,答道:「從來說道人月雙清。我獨自坐在月下,雖是孤另,還不辜負了這好月。若接這腌臢濁物來,舉杯邀月,可不被嫦娥連我也笑得俗了!」貴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舉,卻不曉得怎麼樣的人叫做趣人,怎麼樣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曉得,我說與你聽。日後揀一個知趣的才嫁他,若遇著那般俗物,寧可一世沒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

    貴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

    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標秀麗,倜儻脫灑,儒雅文墨,識重知輕,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醜陋鄙猥,粗濁蠢惡,取憎討厭,齷齪不潔,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這個濁物,那眼稍里看得他上!到不如自家看看月,倒還有些趣。」貴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問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個俗丈夫,還好再尋個趣丈夫麼?」定哥哈哈的一笑了一聲道:「這妮子倒說得有趣!世上婦人只有一個丈夫,那有兩個的理?這就是愉情不正氣的勾當了。」貴哥道:「小妮子常聽人說有偷情之事,原來不是親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貴哥苦笑說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個趣丈夫,又去偷什麼情!倘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討不快活吃,不如背地裡另尋一個清雅文物,知輕識重的,與他悄地往來,也曉得人道之樂。終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這般悶昏昏過日子不成?那見得那正氣不偷情的就舉了節婦,名標青史?」

    定哥半晌不語,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聽得,不當穩便。」貴哥道:「一府之中,老爺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無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爺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箇有些小做作,誰人敢說個不字!況且說話之間,何足為慮。」定哥對著月色,嘆了一口氣,欲言還止。貴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話,不要瞞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似籠中之鳥,就有此心,眼前也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人,空費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裡就看得一個人中意,也沒個人與我去傳消遞息,他怎麼到得這裡來?」貴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個紅娘,替夫人傳書遞柬,怎麼夫人說沒人敢去?」定哥又迷迷的笑一聲,不答應他。貴哥轉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裡去?莫不是你見我不答應,心下著了忙麼?我不是不答應,只笑你這個小妮子說話倒風得有趣。」貴哥道:「小妮子早間給得一件寶貝,藏放在房裡,要去拿來與夫人識一識寶。」定哥道:「恁麼寶貝?那裡拾得來的?我又不是識寶的三叔公。」

    貴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寶環珠釧,遞與定哥,道:「夫人,這兩件首飾,好做得人家的聘禮麼?」定哥拿在手裡看了一回道:「這東西那裡來的?果是好得緊。隨你恁麼人家下聘,也沒這等好首飾落盤。除非是皇親國戚、駙馬公侯人家,才拿得這樣東西出來。你這妮子如何有在身邊?

    實實的說與我聽。」貴哥道:「不敢瞞夫人說,這是一個人央著女待詔來我府里做媒,先行來的聘禮。」定哥笑道:「你這妮子真箇害風了!我無男無女,又沒姑娘小叔,女待詔來替那個做媒?」貴哥道:「他也不說男說女,也不說姑娘小叔。他說的媒遠不遠千里,近只在目前。」定哥道:「難道女待詔來替你做媒?」貴哥道:「小妮子那得福來消受這寶環珠釧?」定哥道:「難道替侍女中那一個做媒不成?算來這些妮子,一發消受不起了。」貴哥道:「使女們如何有福消受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瑤台玉女,像得夫人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

    定哥笑道:「據你這般說,我如今另尋一個頭路去做新媳婦,作興女待詔做個媒人,你這妮子做個從嫁罷。」貴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詔,小妮子情願從嫁夫人。」

    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聲,把貴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風,說出許多風話來!倘若被人聽見,豈不連我也沒了體面?」貴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亂道,真真實實那女待詔拿這禮物來聘夫人。」定哥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戶人家孤孀嫠婦,他怎敢小覷我,把這樣沒根蒂的話,來徯落我!明日對老爺說,著人去拿他來,拷打他一番,也出這一口氣。」貴哥道:「夫人且莫惱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說出來,斗夫人一場好笑。俗語云:『不說不笑,不打不叫。』只怕小妮子說出來,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是喜歡貴哥的。大凡有事發怒,見了貴哥,就解散了,何況他今日自家的言語唐突,怎肯與他計較,故此順口說道:「你說我聽。」那一腔怒氣直走到爪哇國去了。

    貴哥道:「幾日前頭有一個尚書右丞,打從俺府門首經過,瞧見夫人立在帘子下面,生得嬌嬈美艷,如毛嬙、飛燕一般。

    他那一點魂靈兒就掉在夫人身上,歸家去整整欣昏迷痴想了兩日,再不得湊巧兒遇見夫人。因此上托這女待詔送這兩件首飾與夫人,求夫人再見一面。夫人若肯看覷他,便再在帘子下與他一見,也好收他這兩件環釧。況這個右丞,就是那完顏迪古,好不生得聰俊灑落,極是有福分的官兒!算來夫人也曾瞧見他來?」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來探望老爺的那少年官兒麼?生得到也清俊文雅。只是這個人心性是不常的。」貴哥哈哈的笑道:「從來相面的先生,與人對坐著半日,從頭看到腳下,又相手摸腰,還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連心都瞧見了,豈不是兩心相照?」定哥道:「丫頭莫要嚷!我且問你,那女待詔怎麼樣對你說?你怎麼樣回話那女待詔?」

    貴哥道:「那女待詔是個老作家,恐怕一句說出來,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進吐出,團團圈圈,遠遠地說將來。我說:『老婆子,你不消多說了,以定是有那個人兒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個馬百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這個大套子?』那女待詔便拍手拍腳的笑起來,說道:『好個乖乖姐姐!像似被人開過聰明孔了,一猜就猜著。』被小妮子照臉一口啐,唾罵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沒廉恥,被千人萬人開了聰明孔,才學得這篦頭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著尾羓頭便動的,那個和你這虔婆取笑!』那女待詔道:『好姐姐,你不鬚髮惱,我不過是趁口取笑你,難道你這般決烈!索性的姐姐身邊就肯添個影人兒。』小妮子道:『你這般說,且饒你去。不許在此胡纏!』那女待詔又道:『我特特為著夫人來,被你搶白這一頓,怎麼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說說我聽。我是劈面相、聞聲相、揣骨相、麻衣相、達磨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問別樣心事,我實實不曾曉得。若說我夫人正色治家,嚴肅待眾,見我們一些笑容也是沒有的,誰敢在他眼前把身子側立立兒?』那女待詔道:『若依這般說,就恭喜賀喜我這馬百六穩穩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這般胡嘲亂講!莫不惹得打下截來!』他道:『我是依著相書上相來的。』小妮子道:『相書上那一本有如此說話?』他道:『俗語說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臉兒狠狠,一問就肯。』」定哥正呷著一口茶,聽見貴哥這些話,不覺笑了一聲,噴茶滿面,罵道:「虔婆一味油嘴,明日叫他來,打他幾個耳聒子才饒他!」說罷話時,爐煙已盡,織女橫斜,漏下二鼓矣。

    貴哥伏侍定哥歸房安置,就問道:「這兩件寶貝放在那裡好?」

    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飾箱內,好好鎖著。」貴哥依言收拾不題。恰說貴哥得了定哥這個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穩的事,也安眠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定哥在妝閣梳里,貴哥站在那裡伏侍他。看見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歡喜的不了,便從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為何不著人去,叫那虔婆來打他一頓?」定哥笑道:「且從容,那婆子自然來。」貴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實是氣那老虔婆不過!」定哥道:「當怒火炎,惟忍水制,你不消性急。」貴哥又悄悄道:「大凡做事,只該一促一成。倘或夜長夢多,這般一個標緻人物,被人摟上了,那時便遲了。」定哥道:「他自標緻,要他做恁麼?」貴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爺常常不在家,夫人獨自一個,頗是淒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腳。待這標緻人來替夫人搿一搿,也強如冬天用湯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哥道:「丫頭多嘴,我不要你管!」貴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抬舉,故替夫人耽憂。怎麼說個管著夫人?」

    定哥也不答應他的說話,向身邊鈔袋內摸出十兩一錠的銀子,遞與貴哥道:「我把這銀子賞賜你,拿去打一雙鐲兒戴在臂膊上,也是伏侍我一場恩念。你不可與眾人知道。」貴哥叩頭接了銀子,對定哥道:「一絲為定,萬金不移。夫人既酬謝了媒婆,媒婆即著人去尋女待詔,約那人晚上到府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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