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茹芬被他最後一個吼音嚇到,身子一趔趄,一玻璃杯果汁失手打到地上去,霎時間一地黃色液體在透明的玻璃碎片間流竄,馬茹芬先是身子一僵,繼而面目扭曲起來,她開始揪扯自己的頭髮,嘴裡喊著:「我不去醫院!我不去醫院!我不要去醫院!」
樓梯上白天朗並沒有動身走下來,而是提高了聲調喊傭人:「張媽!張媽!」張媽應聲而出,不等白天朗交代就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卻聽白天朗惱怒道:「先把太太扶回房間去!」張媽連忙棄了手裡的夥計,去扶馬茹芬,馬茹芬摟著她就像摟住了救命稻草,一個勁說著:「我不去醫院!我不去醫院!」
「太太,咱們不去醫院,咱們回房間睡覺去,好不好?」張媽連哄帶騙,把馬茹芬攙扶上樓,經過白天朗身邊時,馬茹芬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從牙縫裡泄憤似的擠出幾個字:「你是個壞人!」白天朗哭笑不得,無心和她理論,只是示意張媽趕緊把他的傻老婆弄走。依稀記得從前的馬茹芬囂張跋扈,精明勢利,在他們的夫妻關係中一直處於強勢,他被她欺凌慣了,還真不習慣現在她孩童般沒有心機的狀態。擺脫了馬茹芬的糾纏,白天朗從樓梯上緩步走了下去,客廳里站著的這個年輕後生仿佛從天而降,和若昭一樣的身形樣貌,一樣的說話口氣,可惜不是他的兒子。雖然見到這後生的第一眼,他產生了錯覺:分明就是自己的兒子啊!錯覺過後便是赤裸裸殘忍的現實:死去的人怎麼可能重新活過來?那不過是痴心妄想,是痴人說夢罷了。可是,眼前的這個年輕孩子,他是誰?為什麼和他的若昭驚人相似?簡直長得一模一樣。白天朗一步步走近他,見他咬住唇,一臉懊惱地瞪視著自己,儼然還沒有從剛才的糾紛里回過神來。
「你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們白家?」白天朗的聲音微微發抖,目光里盈滿憂傷。其實他多想聽到他說:爸爸,你怎麼這樣問?你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識了?我是你的若昭啊!我回家了!光這樣想著,白天朗就感覺到肋骨底下那個地方在隱隱發疼。他的單丁獨苗,騙了他二十多年的寵愛,到頭來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落得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下場,而這一切,都是他那個該死的妻子一手造成的,她倒好,跌了一次跤,乾脆失憶,所有的痛苦讓清醒的他一人承擔。
林亦風望著面前眼含熱淚的男人,不明所以。看男人剛才對傭人指手畫腳的氣勢,應該是白家的男主人,可是白天明呢?那位好大哥貌似也是白家的一位主子。他理不清他們複雜的關係,只是擔心母親的下落道:「我叫林亦風,我是來白家找我母親的。」
「找你母親?」白天朗疑惑道。
林亦風點頭,「我母親突然在病房失蹤了,白太太說她藏在白家大宅里,就帶我來找了。我媽媽呢?她現在在哪裡?」林亦風說著,便在客廳里四下張望,一邊喊道:「媽,媽——」
白天朗制止了他,「林亦風,你可能被騙了,我太太腦子不靈清,你媽媽絕對不在白家大宅內。」
林亦風自覺懊惱,自己實在太心急,用腳趾頭想一下都知道馬茹芬的話是在扯謊。於是他對白天朗鞠了鞠躬,道:「不好意思,伯父,打擾了。」說著便快速跑出了白家大宅。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客廳門口,白天朗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聽了,是白天明。
「喂,大嫂不見了。」電話那端,白天明滿腔焦急。
白天朗大惑不解,「你大嫂不是好端端在家裡嗎?」
「啊?」正陪著林母做完檢查回到病房裡的白天明有些跌破眼鏡,隨即撥打了林亦風手機。
林亦風接到白天明的電話,火速趕回了醫院。原來那夜在送林亦風母子去醫院的路上馬茹芬酣然入睡,次日一覺醒來不見林亦風的蹤影,馬茹芬是成天在白家大宅內鬧騰著找若昭,說自己明明見到了若昭,還幫忙他做好事,送一生病的老婦人去醫院,為什麼一睜開眼就不見了?林亦風、老太太全都不見了。白天朗只當她是做夢說胡話,而白天明因為知道林亦風並不是他的大侄子,只是長得相像而已,便也沒有再帶馬茹芬去打擾他,怕影響他的正常生活。馬茹芬足足鬧騰了半個月,兩眼哭得腫腫的,白天明無奈又不忍,遂帶她去醫院探望林亦風和林母。馬茹芬是特害怕去醫院的,但聽說可以見到若昭,也就歡天喜地地去了,不料在病房裡沒有見著林亦風,倒是遇見又咳血的林母。找不著林亦風,白天明只好將馬茹芬留在病房內,自己陪了林母去做檢查。前腳一腳,林亦風和司徒月後腳便到,所謂陰差陽錯,無巧不成書。
林亦風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醫院。一進病房,見母親蒼白著臉,已歪在病床上睡著了,終於長舒了一口氣。白天明朝他招招手,二人躡手躡腳出了病房,找一僻靜處談話。
「謝謝你,白大哥。」林亦風沖白天明感激一笑。
白天明搖搖頭,「我是白家老二,你要是真的感謝我,就隨我那大侄子喊我二叔吧!」
林亦風在心裡暗忖:自己方才在白家大宅遇見的那位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白家老大,那個傻女人的丈夫,那個死去的倒霉催的爹吧!對於白天明的提議,他並不贊同,心下抗拒,也就沉默著不答腔。白天明也不勉強他,爽快道:「你要彆扭,就隨逸偉喊我天明哥吧!」
提到方逸偉,林亦風連忙向白天明轉達道:「那位逸偉兄弟去了北京,讓我轉告你,他辦完事情就回來,讓你不要找他,也讓你不要把他的行蹤告訴別人。」
除了向冰兒,還有誰會時時刻刻關注方逸偉的行蹤呢?白天明嘴角扯了抹微微的笑意,道:「我知道了。亦風,你媽媽的身體不容樂觀啊,我看你不能再這麼保守治療下去,肺癆不是小病啊!醫生說你媽媽還不單單是這個病症,還有糖尿病,而且身體長期營養不良,都出現一些器官壞死了。」
林亦風心裡又何嘗不知?母親的病需要看好醫,用好藥,甚至壞死的器官還需要動手術,可是那需要大把的錢。幸好季公館提前給了他一年的工資,能讓他撐一段時間,現在季家那兩位孫少爺簡直就是他媽媽的救命符。林亦風舒展了眉頭,對白天明道:「天明哥,你放心,我一定會治好我媽的病的。」就地分別,各忙各的去。
季小亭奉了父親的命令四處尋找司徒月。家裡的傭人說司徒月今天原本已經回到季公館,卻在進門時突然下車跑了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季小亭開著車一路找到市區,電話打了幾百個,先是無人接聽,接著便關機。也是靈機一動,他將車子開向劉凝波埋葬的墓園。天色昏黑,整座墓園陰風蕭瑟的。冬風擺開了摧枯拉朽的架勢,吹得人的手腳近乎失去知覺。早早開啟的路燈投出點點菊豆般昏黃的光,散在墓園裡遠遠一望,倒像一排排列整齊的鬼火。摸索著走進影綽綽的墓園,憑記憶找到劉凝波的墓碑,果見司徒月坐在墓碑前,一股酒氣隨著冷風傳送過來。季小亭很吃了一驚,他能猜到司徒月來劉凝波墓前哭哭鼻子,掉掉眼淚,他料不到她竟會來這裡喝酒。
司徒月腳邊已經壘了高高一疊易拉罐,一陣猛烈的寒風颳過,罐子在風中晃了晃,便土崩瓦解。罐子摔到地上發出一連串嘈雜的響聲,司徒月卻不為所動,依舊喝著手裡的酒。蒼莽的暮色中,她就像一個掉隊的孤魂,面無表情。季小亭衝上前去,搶下她手裡的酒重重摔在地上,司徒月依舊不為所動,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前方是一排又一排的墓碑,是一摞又一摞死亡的氣息。她卻並不畏懼這與另一個世界只一抔土之隔的場所,她甚至怡然自得地沉浸在此處。
季小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心求醉的司徒月,他想她一定是白天見到那個林亦風才會受到刺激,才會這樣想不開吧!冷風將他的面孔吹得冰涼冰涼的,像兩塊堅硬的冰塊,他的心裡卻竄著怒火,「見到你日思夜想的人你不高興,反而這樣耍性子,你簡直辜負我的苦心安排。」
司徒月狐疑地抬起頭,夜色中,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目光飄忽,酒精麻醉了她的意識:「你在說什麼?」
季小亭胸口起伏著,因為生氣,語氣也變得結結巴巴,「我……我……」最後一跺腳,他下了狠心般說道:「是,你上回在墓園見到那個叫若昭的人,我後來去調查了他,我在想你們之間一定有什麼瓜葛,所以我故意讓爸爸請他來家給大寶小寶上游泳課!」一口氣說完,季小亭心裡頓覺舒暢,他大費周章鼓動父親在季公館內修建游泳池,其實是為了讓司徒月見到林亦風,他無法考究自己這樣做的下意識是什麼,是為了成全,還是為了窺探。司徒月的表現證明,她和那個男人關係特殊,剪不斷理還亂。
司徒月卻一臉迷糊,她仰著頭,眯著醉意醺然的眼睛,問道:「你在說什麼?」
季小亭蹙了眉頭:「你今天難道沒有見到大寶小寶的游泳教練嗎?」
「什麼游泳教練?我下午有事出去了,沒見到。」司徒月咕噥著就搖搖晃晃起身。
季小亭滿懷狐疑:那她心事重重,借酒消愁所為哪般?
司徒月已經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了幾步,她顯然喝得很醉,辨不清東西南北,剛走了幾步,就扶住一塊墓碑,回頭對著季小亭悽然一笑:「小亭,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你說。」季小亭愣愣地看著她。
「我現在是什麼身份?」
「季少奶奶。」季小亭考慮了許久才不確定地答道。
「季少奶奶可不就是你的妻子嗎?季大少爺。」司徒月說著,沖他伸出一隻手。季小亭的眉頭蹙得更深了,今夜的司徒月他是徹底看不透了,只聽司徒月說道:「從今往後,讓我安心做你大少爺的妻子吧!」
季小亭分辨不清此時此刻自己內心的情愫,他是欣喜的,又是畏懼的,他像一個哭鬧很久終於得到玩具的孩子充滿了患得患失。他不安地向著司徒月走去,握住司徒月冰涼如水的小手,心尖兒都在打顫。他和她到底算怎麼回事呢?
「陪我去桐江邊走走吧。」司徒月請求。
季小亭毫不猶豫點了頭。
冬夜的桐江邊,冷風呼嘯。司徒月的酒被冰涼的夜風吹得清醒了不少,但是頭還是昏脹的,步履依舊是踉蹌的。季小亭看著她一直跌跌撞撞走在前面,霓虹把她的背影勾勒得絢爛多姿。
季小亭默默地走在她身後,他望著司徒月的背影,心裡無論如何都不能平靜。他吃驚於小女子的酒量竟然驚人,平日裡看起來嬌嬌柔柔,怎麼看都不像會酗酒的人,或許人傷心到一定程度,更兼啤酒酒精度不高,借酒澆愁澆不滅,反而助長了酒量吧!正胡思亂想著,忽見司徒月摸索到岸邊一塊岩石,一屁股坐了下去。季小亭連忙上去拉她,道:「司徒月,夜涼石頭冰,你別坐著,咱們回家吧!」
「叫我公主!」司徒月仰起頭,醉眼迷離地笑。
季小亭一下愣住,這是搞哪般?
司徒月笑呵呵地道:「我不是灰姑娘,我是公主!」接著,便有一顆偌大的淚珠從她眼眶裡緩緩滑落。季小亭深深一震,他呆了許久,也緩緩坐到了司徒月身旁,司徒月立時靠在他肩上,因為頭部傾斜,淚水仿佛名正言順了似的不斷地從眼裡滑落。季小亭感受到一肩濡濕,心底里也跟著濡濕一片。身旁這個女人,和他拜了堂成了親,為他生了繼承香火的孩子,可是他對她的過往一無所知。對他而言,她是謎一樣的,霧一樣的。
「司徒月,可以不要想過往嗎?爸爸做主讓我娶你,我們就好好地過以後的生活,之前的人生,不管是白紙,還是扔進染缸里的布,我們都不要再去追究,好嗎?全都忘記吧,忘記吧,好嗎?司徒月。」季小亭說著伸出手將司徒月在夜風中不住打顫的身子攬進懷中。她像一隻小小的溫暖的兔子蜷伏在他懷中,勾起他身為男人的保護欲。不知為何,他有了安定的渴望。他不想步康浩的後塵,他想有個溫暖而踏實的家,可是身旁的這女子若和他不是一條心,他的家就只能是形式意義上的,沒有內核。
司徒月伏在他懷裡,沒有應聲。許久,她離開了他的懷抱,目光飄向桐江對岸,那裡霓虹絢麗,樂音流動。司徒月的聲音飄忽,語氣哀傷,像被誰抽走了靈魂似的,「你想了解我的過去嗎?我是一個灰姑娘,我不是公主,因而遭到了男友母親的嫌棄,為了維護我的尊嚴,為了幫助我生病的姐姐治病,我的男朋友答應母親要去娶銀行家的女兒,可是姐姐一怒之下刺了他一刀,我看著他倒下去,他死了,然後媽媽也死了!」司徒月情緒激動起來,她回過頭盯著季小亭,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淚如雨下,「可是他又活了,他竟然活了,只是他不認我,他說只要見過他媽媽,就知道他不是我日思夜想、日盼夜盼的那個人,可是他的媽媽還是他的媽媽,他卻再也不是我的……」
司徒月呼之欲出的那個名字被季小亭的吻封在了口內,司徒月的眼睛驀然睜大。季小亭溫潤的唇先是生澀地停在她的唇上,一刻的遲疑之後就婉轉輾轉著,細滑的舌頭探進她的貝齒玉牙,女孩唇齒溫熱的馨香夾雜著淡淡的酒香縈繞著他,令他被傳染了醉意般也昏昏然起來。司徒月一動不動,任他索取,直到他吻累了,自覺從她身上離開。司徒月的目光有些空洞,卻是沒有任何怪愆之意。是的了,他們才是夫妻,名正言順的夫妻,她還要胡思亂想些什麼?
季小亭看著她直勾勾盯著自己,不覺紅了臉,羞澀地道:「對……對不起,司徒月。」
「叫我老婆,」司徒月從岩石上顫巍巍站起來,「今晚我們搬到一處睡吧!」
「司徒月?」季小亭也顫巍巍站起了身子,他不可置信地盯著司徒月。
「叫我老婆,」司徒月再次強調,「從今夜開始,我們要像夫妻一樣生活,做所有夫妻該做的事。」司徒月打定了主意,此時此刻,她異常篤定,自己是清醒的,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受了酒精的唆使。而季小亭也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辭掉大寶小寶的游泳教練,他不要再去窺探司徒月的過往,他要和司徒月和那兩個孩子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這個夜晚,當季小亭睡進司徒月的被窩,季家所有的傭人都不可置信,他們爭相將這個消息報告給季老爺子。季慶仁除了欣喜,還是欣喜。好媳婦能挽救一個浪子的心,就是不知道兒子和媳婦之間到底是誰感化了誰,才迎來這圓滿的結局。
次日,季公館上下就像過節一樣,季老爺子以冬至為藉口,大擺團圓宴,季家上下都喜氣洋洋的。而司徒月面對笑逐顏開的季小亭卻神遊太虛。季小亭硬是陪著她去看望福利院的阿殘,宛若一對新婚夫妻般在外人眼裡表現出如膠似漆的模樣來。
阿殘正在福利院的草坪上曬太陽。她穿了白色的羽絨服,扎了馬尾辮,眼睛無法聚焦在某處,眼前所能呈現的不過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但她卻做出努力觀看世界的樣子來。冬日的陽光將她整個人籠罩住,使她看起來豐潤精神。季小亭一見她就嘴巴抹蜜地喊:「姐姐——」
司徒月有些羞慚,但是看著季小亭一臉幸福甜蜜的樣子又不忍去打斷些什麼。
阿殘的頭微微側了側,她分辨不出這莫名喊她「姐姐」的人是誰,只是在聽到來人的腳步聲後,試探著喚道:「司徒月?」
「姐姐——」司徒月小跑著奔上前,季小亭也跟著小跑起來,她奔到阿殘跟前時,季小亭也跑到了阿殘跟前。
阿殘聽出來人不止司徒月一個人時,又試探性詢問道:「司徒月,你旁邊是誰?」
「是我啊,姐姐,我是季小亭。」季小亭已經搶在司徒月前面作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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