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門被推開,陽光折出一人的身影,直裾廣袖,灰色的衣袍,留著花白鬍鬚,年紀或有五十開外。
「主,兕公子云,幸得墨醫來,可召諸醫論本草事?」他這話是向景玄說的,目光卻始終落在一旁,細細打量立在面前的兩位醫者。
滿身風雅,淡然自若,端的好人物,不愧是聞名於荊楚的楚墨醫者。
景玄對他的態度毫不在意,想了一下,「勞黃公喚取諸醫。」頓了一頓,「請醫令務必前來。」
「遙敬諾。」黃遙向他拱手,隨即快步離開堂屋。
醫令喜的為人,他向來不大歡喜,此人雖然有幾分本事,但仗著曾救治楚王寵妃,受到褒獎,一根尾巴恨不得翹到天上。
之前有雲遊的醫者聞名而來,醫喜覺得他們根基淺薄,又是晚輩,從不前來接見;若單是不接見也就算了,此人還倚老賣老,定要將本草經按著他的心意編寫,其他醫者多半認為不妥,兩派僵持不下,因此拖延至今,還沒理出個頭緒。
景玄這般看重墨醫,希望那兩名年輕的醫者能夠給本草的編寫帶來一些轉機。
斜堂內,景玄並未閒著,黃遙一走,景玄便到廊中喚了一名侍者,吩咐幾句。
解憂和醫沉立在撐開的窗前,俯瞰重華岩內部景色。
流水細細,順著層層石田沖涮而下,透過濺起的水霧,依稀能夠看到溶洞內嶙峋奇異的石塊,那些青灰色的岩石竟隱隱泛著點點銀光。
解憂倒是不奇怪,前世就知兩廣之間岩洞頗多,其中不乏「銀子岩」一類熠熠生光者,多半是岩石中蘊有雲母礦而已。
「兩位。」景玄踱到他們身旁,「玄曾於年前覓得一份本草之言,惜哉唯有斷牘殘簡,不知可復也否?」
解憂倏然轉身,與他相距不過三寸,神色鎮定自若,「憂可否一觀?」
「可。」景玄略有些失望,轉身取了一旁架上的錦囊。
方才他與解憂相距這般近,清楚地看清她面色並無異樣,更無隱瞞之意,難道真是自己相差了?
取出竹簡,解開上面纏縛的紅色緞帶。
簡片一共三堆,每堆都有百十餘枚,長短不一,上書字句也有多有少,字跡多變。
「『天下之道不可不聞也,萬物之本不可不察也,陰陽之化不可不知也』……此為何人所書?」解憂拂過竹片,觸手溫潤,竹木的薄片上已經起了一層包漿,莫非已有數代之久?
「不知。」景玄搖頭,「然,陰陽之說,濫觴於陰陽家,必晚於孔子。」
解憂同意,年代比孔子要晚,而又有足夠的時間去積澱,那麼……這一份簡牘,是成書於戰國之初?
繼續撿起一枚簡片看去,上面記載的是「朱臾」,存文「理石朱臾可以損勞也」,似指山茱萸可治療虛勞之疾。
再撿一枚,上面記載的藥物稱作「藍」。
門猛地被推開,陽光灑入,然後被幢幢的人影遮去大半。
「參見冢子。」
一個略顯老態的聲音首先突兀地來了這一下。
「參見冢子。」之後問候的聲音此起彼伏。
景玄正立在解憂身旁,與她同看手中簡牘,等眾人全都說完了,才緩緩轉過身,語氣似有幾分淡漠,「諸醫請入內,此為墨醫憂,與墨醫沉。」
人群里起了不小的波瀾,楚墨醫者的存在誰都知道,但卻從無人能睹其真容,不想今日一見,竟是這般年輕的兩人。
尤其是與景玄顯得特別親近的那個少年人,應當才十四五歲年紀罷!
真是青出於藍而青於藍。
雖然想接近,但解憂與景玄站在一處,他們不好貿然上前,醫沉則遠遠立在窗畔,滿身離群索然的意味,更是拒人千里。
氣氛頓陷尷尬。
方才最先說話的老者慢吞吞進入屋內,犀利的目光直刺解憂,連帶著景玄一道鄙視了一把,這少年毛還沒長齊,有什麼好敬重的,竟然親口喚他出來迎接人,景玄看人著實沒有眼色。
到底是少年人,意氣用事。
「此為醫令。」景玄目光與他撞了一下,語氣不溫不火。
醫喜旁若無人地在主座上坐下,環顧漸漸入座的諸醫,冷笑一聲,「醫不三世,不服其藥。」
如果一名醫生沒有三代行醫的經歷,人們不能尋他看病,不能服用他給出的藥物。這裡的三代,並非一定須得祖父子三代,也可理解為師門三代。
簡而言之,醫喜乃是譏諷在場的游醫並無根底,沒有嚴格的師徒傳帶體制,其中,自然也包括墨醫。
在場除卻原本楚宮中的醫師,大半都是聞名而來的游醫,因聽聞景玄大義欲為甌越編寫本草,才不遠千里趕來相投,想不到被這老醫令頤指氣使,譏諷推脫,這幾月下來,早已不耐煩。
如今醫喜此話一出,人人不忿,怒形於色。
但礙於景玄,暫且無人說話。
墨醫的名聲在荊楚很好,一眾游醫見醫沉和解憂又是這樣的風姿,無一將他們作為主導,眼風止不住往他們身上飛去,只望有人能出言狠狠嗆醫喜這老傢伙幾句。
但解憂只是噙著一絲笑意看手中簡牘,醫沉則淡然立著,目光漠然,不知落在何處,竟似沒聽聞醫喜的譏諷一般。
眾人不禁納悶,這兩位,究竟是墨家的,還是道家的?怎地涵養一個比一個好?
黃遙請了幾人來,自己也沒走,見醫喜老不自重,很不客氣地嗆他一句:「主所藏醫方,醫令尚不能全然識得,由此可知,縱醫有三世,亦無用也。」
醫喜確然不能盡識那方子上藥物,但他為人高傲,既是認不得,也不願胡謅,梗著脖子冷笑,「其上藥物多有敷衍,定為凡夫亂擬,以圖沽名釣譽耳!喜素來不屑。」
上面的藥物稀奇古怪,名字也不是常見的,說是沽名釣譽都是輕的,他就一直覺得,那是人家故意寫了戲弄景玄的!
偏偏這小子還真這麼多年堅信不疑,纏著他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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