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祐琮的情緒太強烈,這時候盲目的勸慰可能會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張惟昭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太子殿下,你能挺清楚我講話嗎?」
「能。」陳祐琮昏昏沉沉地回答。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發高燒嗎?」
陳祐琮沉默了半天,幾次欲張口,卻最終沒有回答。
張惟昭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換了一個話題。
「你曾經說過,季淑妃是廣西藤鄉土司之女。」
「是。」
「你知道嗎?這如果是在大西洋州,季淑妃就會被稱作公主。」
陳祐琮張開乾裂的嘴唇無聲地笑了笑。
「你說過,季淑妃在土司兵敗戰死之後,本來很可能會和她其餘的家人一起被處死,但是因為她聰慧美麗,所以才被帶回北京,獻入宮廷,成為宮女。」
「是這樣。」陳祐琮的聲音雖然微弱,卻清晰。
「那麼,你可能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存活的,有血脈聯繫的人了。如果你死了,她的血脈就斷絕了。」
陳祐琮不出聲。
「如果她能夠看到你,聽到你,明白你的處境,她會說些什麼?」
陳祐琮長長吁出一口氣來:「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嗎?」
本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陳祐琮,驀然瞪大了眼睛。他掙扎用胳膊撐起身子,側過臉看向張惟昭:「你能招魂?」
燭光從一側斜照過來,張惟昭的臉一半沐浴在燭光里,一半隱匿在黑暗中,她眼睛中似是有神秘的光芒在閃爍,面上的表情卻如夜空般遼遠平靜。
「不要問我能做什麼。你只說你想不想知道。」
「我想知道!告訴我該怎麼做?」
「等你病好了之後,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結果。」
陳祐琮定定地看著張惟昭。
張惟昭也毫無遮攔地回視著他。不知怎的,兩個人這樣直接的對視讓陳祐琮有種眩暈的感覺。他躺回到床上。
「我很快就會好的!」陳祐琮道。既是說給張惟昭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張惟昭把馮浩和文竹喚進來,讓他們打了冷水,拿來足夠多的手巾,用冰帕子給陳祐琮物理降溫。
如此到了早上五六點鐘,陳祐琮已經退燒了。只是人極度疲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幸而現在是年節期間,太子不用到文華殿做功課。而且大炎也和二十一世的人們最熟知的大清不同,兒女不用早晚到長輩那裡問安,后妃也不用每天到太后、皇后那裡問安。太子可以在自己的宮殿裡好好休息。
陳祐琮燒退了之後,張惟昭也回長樂宮向太后述職。太后已經接到了太子好轉的消息,但是還是要等張惟昭親自來跟她說一聲才放心。
「太子到底是因何突然發高燒的?」太后眼下一片青色,顯然是缺乏睡眠造成的。
「太子應該是心裡壓了太多憂思悲苦,對外又無法言說,才導致身體的問題。現在燒已經降下去了。今天能好好睡一覺,就會恢復大半。」以前張惟昭就給太后講過心身症的道理,因此這次張惟昭這樣說,太后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太后長長嘆息:「昨天宮宴看起來其樂融融,但各人的心思各人明白。金氏一個勁兒向太子表示關愛,皇帝也樂見其成,催著太子給金氏斟酒,以示孝敬。我在邊上看著都覺得難受,太子心裡指不定難受成什麼樣子呢。我可憐的孩子。」太后心疼不已。
現在太后在張惟昭面前一點也不避諱,什麼都說。
「這也是太子成人的路上必須要經歷的磨難。」
「說是這樣說,可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太后感嘆。
「誰更有韌性,誰能熬出頭。」張惟昭想,按歲數,金鈴兒和皇帝肯定比陳祐琮先死。只要陳祐琮好好活到繼位那一天,就不算輸。
太后點頭:「等他好了,還是讓他時常到這裡西跨院來靜修吧。」
張惟昭點頭稱是。
陳祐琮突然發高燒,馮浩、文竹和銀杏這幾個太子的貼身近侍都嚇得不輕。尤其是馮浩,要是讓太后發現他昨天私自跟著太子去安樂堂遊蕩,還被崔氏恐嚇,怕不又好一頓責罰。
結果張惟昭一出手,也沒有用藥,也沒有針灸,就跟太子說了幾句話,用冰水帕子降了溫,太子的燒就降下去了。
馮浩這幾個人對張惟昭的欽佩都達到一個新高。
早上太子睡了一大覺之後,將近午時的時候起來,就說餓了。文竹和銀杏還怕太子病後脾胃虛弱,特意要進些湯餅之類好消化的東西給太子吃。太子卻說,他要牛肉脯和雞湯……
陳祐琮飽餐了一頓。下午到太后宮中向祖母問安。太后自然又是好一頓叮囑,讓他多保重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類。陳祐琮能感覺到祖母的擔憂和關懷,點頭說一定會好好記住。
到了晚間,陳祐琮在自己書房來回踱步。又叫來馮浩,讓他去長樂宮問張惟昭一句話:「何時開始?」
馮浩不知就裡,只原樣把話傳到。然後又帶了張惟昭的回覆:「三日之後的戊時。」
戊時就是晚上九點。這時候宮中大多數人都已就寢,沒有就寢的也在自己的房間不會輕易出門。環境安靜,方便行事。
在這之前,還有一些準備工作,張惟昭吩咐給馮浩,馮浩一一照辦。
三日之後,到了約定的時間,張惟昭帶著綠蘿來到長寧宮。
長寧宮和長樂宮一樣,並不是獨立的一座宮殿,而是由一系列殿宇構成的一個院落。陳祐琮剛剛搬進來,他還未成年,沒有內眷,很多殿宇都還是空著的。
馮浩按張惟昭的要求,收拾出了一處殿宇,遠離主院,非常清淨。
一行人進入殿內。
殿內很空曠,只擺著幾張桌子、幾把椅子,幾個蒲團,屋角放了幾個炭盆。。
殿裡一共六個人,陳祐琮,張惟昭、馮浩、綠蘿,文竹和銀杏。
張惟昭讓六個人團團圍成一圈。
張惟昭說道:「今天我們來到這裡,是因為我們都關心太子,希望能幫助他。但如果你們想幫到他,首先要做到一件事。這件事,如果你能夠做到,就留在這裡。如果你做不到,就請安靜地退出去。不要撒謊,不要偽裝。因為如果你做不到,卻要勉強留在這裡,你非但幫不到他,還可能破壞掉整個事情的進程。」
「小的一定能做到!」馮浩想也沒想就回答。反正他一定會傾盡全力幫助太子殿下,而且他也非常相信張惟昭的本事。
「是什麼事?奴婢一定盡力!」文竹和銀杏有些忐忑地問。
綠蘿沒有做聲。反正張惟昭讓她幹什麼,她拼命也要做到的。
「這件事就是,今天晚上,在這座宮殿裡,你們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太子的身份,忘了尊卑,忘了規矩。而要記住,你們都是人,都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你和太子都是人,在這一點上沒有差別,明白嗎?」
「啊?」這幾個人不自覺長大了嘴巴,沒想到張惟昭要他們做的是這樣的一件事。
「陳祐琮,你能做到嗎?」張惟昭乾脆直呼其名。
陳祐琮一下子愣住了,不是因為不贊同張惟昭的提議,而是因為他從小長這麼大,好像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直愣愣地連名帶姓地叫他,這種感覺還真新奇。他看向張惟昭,對方眼睛裡充滿了疑問的神色,他連忙回答:
「能!」想了一下:「張惟昭,我一定能做到。」
聽到對方直呼自己的名字,張惟昭笑了。
然後她轉向馮浩:「馮浩,你呢?」
「小的,小的……」馮浩很想給予肯定的回答,但是這算不算以下犯上啊?馮浩心裡嘀咕。
「不要稱小的,要稱我!」張惟昭聲線穩定地說。
「我……」馮浩聲音很輕,還帶著顫音。
「對陳祐琮說,我想幫助你」。
馮浩鼓足勇氣對陳祐琮說:「我、我想幫助你……」
「挺直腰和肩膀,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想幫助你!」
馮浩挺直腰站著,這是他第一次在陳祐琮面前站直了自己的身體,沒有彎腰,沒有低頭,他這樣直直地站在陳祐琮面前的時候,真的覺得似乎自己也和對方沒有什麼不同。
「我想幫助你!」他肯定地說,眼睛裡是不容置疑地真誠。
不用張惟昭教,陳祐琮脫口而出:「感謝你!」
馮浩有點羞澀地笑了。
張惟昭對陳祐琮說:「走過去,擁抱他!」
陳祐琮走了過去,張開雙臂擁抱了一下馮浩。馮浩也張開雙臂擁抱了他。
馮浩從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開始跟隨他,那時候馮浩自己也是個小孩子。一晃這麼多年,兩個人都長成了少年。但這麼多年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擁抱。陳祐琮和馮浩的眼睛都有點濕潤。
張惟昭又請文竹和銀杏對陳祐琮說:「我想幫助你!」文竹和銀杏發現,要在太子面前站直了身體,說出這句話並不容易。但她們最終還是坦誠說出了這句話,因為她們都是和太子一起長大的,真心希望看到太子活得平安健康。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83s 3.683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