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祐琮臨走的時候,張惟昭終於忍不住問太后現在如何?陳祐琮答道太后一切都好,只是時常念叨她。張惟昭其實還很想問問皇帝陛下好嗎?但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
張惟昭有時候自嘲地想,自從她在大炎開始執業以來,短程患者的反饋還挺好,長程患者,周融、陳祐琮和陳見浚,幾乎都因各種各樣的問題中斷了。該反思一下自己的治療哪裡出了問題嗎?可這些個案的中斷似乎都是由不可抗力帶來的,自己想改進也無從下手。
無論如何,這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了。師徒倆的行裝收拾完畢,即日就可啟程。
四月十六日,天氣晴好,宜出行。清晨,告別了留下來看門的韓氏老夫婦,師徒兩個上了馬車。正要啟程的時候,卻見巷口有人騎馬而來。張惟昭晃眼看過去,以為那騎馬的少年是陳祐琮,心跳開始加快,手心微微出汗。待稍微離近一些,卻發現是周融。張惟昭暗暗嘆了一口氣。
周融離近了翻身下馬,扶住了車轅喘氣。今日國子監有考試,他一大早匆匆趕來,待會兒還得趕回去。他不敢在鬧市縱馬,慢了又怕趕不上,急得直出汗。
帶氣息稍微平穩了一些,他對著車上的張惟昭說:「我今秋就參加會試,明年春闈參加殿試,如果能得中,我就要求外放到杭州府去做官。你要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
說完了又對張榮鯤深深作了個揖:「師父一路多保重!我會儘快會南下與你們匯合。」從懷裡掏出了一包東西扔在了車廂里,轉身一躍上馬,臨走又回頭叮囑:「等我!一定要等我!」說著抖動韁繩,讓坐騎小跑著離開。
坐在車裡的張惟昭打開周融的那包東西,裡面有金錠子,銀錠子,碎銀子,還有幾張銀票,看樣子,周融似乎是把自己的私房錢抄底都拿過來了。
張惟昭看著這包東西,內心五味雜陳。把東西重新包好,也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張惟昭打開車簾對張榮鯤說:「師父,我們走吧!」
師徒兩個趕著車走到南城門,打算從這裡出城,沿著官道一直向南走。走到城門洞的時候,卻被攔了下來,一個小頭目過來,很客氣地跟他們說,他們不能出城,請他們迴轉。
張榮鯤看著周圍進進出出的人說,這麼多人都出去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出去?
小頭目態度非常恭敬,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上頭給了畫像,下了死命令,畫上的人不能放他們出去,誰放出去就治誰的罪,所以請道爺行行好,不要難為他。他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吃了罪一大家人都沒法過了。
張榮鯤和張惟昭看他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總不好硬闖。師徒倆一合計,早就規劃好的行程不能說放棄就放棄吧?兩個人就趕著馬車往西城門去,結果又被攔了下來,同樣是一個小頭目出來客氣地請他們回去,連說辭都一樣。眼看著已經是下午了,師徒倆也又乏又餓,只好趕著車回玄妙觀去了。
回到觀里,韓氏老夫婦嚇了一跳,聽說原委,忙給給他們燒水做飯,師徒倆吃過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他們仍不死心,又往北城門和東城門去,同樣被攔了。趕車的張榮鯤對著車裡的張惟昭說:「徒弟,看來人家不是和我們虛客套,是真的不想讓我們走。」
張惟昭苦笑道:「師父,那我們回吧。」師徒倆慢悠悠地趕著馬車又回去了。
下午,在懋勤殿看奏章的陳見浚接到了汪直的密報,說張惟昭師徒倆出城不成,又回到玄妙觀,已經開始從馬上往下卸行李了,看樣子是不打算走了。陳見浚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讓他下去。
汪直退出去之後,陳見浚對著一堆奏章長舒一口氣,揉揉眼睛,才又繼續看下去。
沒辦法光明正大的離開,張惟昭和張榮鯤也不打算偷偷溜走。師徒兩個商議,他們就暫且留下來該做什麼做什麼,看這人到底想留著他們幹什麼。
看樣子這不應該是金貴妃那一系的人幹的,他們哪裡會這麼客氣?也不像是陳祐琮,他如果要挽留會當面說。那就應該是皇帝陛下了。討論到這裡,張惟昭和張榮鯤都覺得很無語。
這像是皇帝會幹出來的事兒,他的心理年齡還沒有他兒子的大,張惟昭在剛剛開始給他做心理治療的時候就曾經評估過。
從此以後,還如她未曾進宮之前那樣行醫嗎?雖然她是從宮中被趕出來的人,還是有不少人崇敬她的醫術,她的客戶只會比從前多,一點不會少。
但是張惟昭內心卻隱隱有一個念頭,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她一天一天反覆琢磨,大有寢食難安,夢魂顛倒的態勢。
終於有一天,在晚飯之後,她到書房去找張榮鯤:「師父,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張榮鯤放下筆,他就知道她心裡有事。張榮鯤請韓婆婆燒了茶過來,師徒倆坐下來慢慢說。
張惟昭說她想做一件事,她想建一個女童學校,收留十二歲以下的無家可歸的女孩子,主要教生活技能,輔助以讀書識字,讓她們將來能夠有更多存活的機會,並儘量活得好一點。
其實,她最初是想建一個反家暴庇護所,為在家庭中遭受暴力的人提供臨時庇護。她在前世曾經去反家暴庇護所義診過,知道它們是怎麼運作的。但是有幾個現實的障礙,讓她覺得這個計劃在大炎難以實行。
反家暴庇護所能夠建立的一個前提是:在一個法制社會中,公民擁有人身自由,有權利得到安全保障,就算是家庭成員,比如父母夫妻,都不能侵犯彼此的這些權利。如果有家庭成員企圖拘禁你,傷害你,你就可以從家中離開,到反家暴庇護所尋求幫助,暫時在這裡居住,利用這段時間找到新的落腳點或者工作,有力量重新開始生活。
但是在大炎所處的時代,人身依附是常態,子女被看做父母的私產,如果父母能拿出證據證明子女不孝,就算殺死子女都不犯法。而奴僕更是如此,奴僕的身價遠比珠寶、家具,甚至書本筆墨都微賤。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如果庇護所收留了受傷害者,施害者就可以到官府告你拐帶人口或私藏家奴。庇護所如果總是陷入到這樣的官司中,顯然是開不下去的。
所以,她想,也許她可以從最基礎的部分做起,就是教育,尤其是女子的教育。這個時代幾乎所有的學校都只招收男學生,不管太學、國子監、縣學和私塾,對女童來說都是禁地。女孩子絕大多數沒有接受過基礎教育,富貴人家的女子還有不少是文盲,更不要說那些出身窮苦的女孩。所以在面對生活猙獰的那一面的時候,她們幾乎毫無招架之力。如果她們具備一些基礎知識和技能,生活的空間就會寬廣很多。
張榮鯤聽了之後,沉思了片刻,捋著鬍子說:「所以,你打算把你所有的錢都用來建這個學校是嗎?」張惟昭進宮這一年半著實攢下了不少積蓄。
張惟昭點頭:「是!」
張榮鯤看看徒弟身上穿著的半新不舊的道袍,髮髻上的烏木髮簪,沒有耳環的耳垂和沒有戒指的手指,暗嘆了口氣。他本來想著他的徒弟未必要一直跟著他行醫,真遇到好的人,該成家也要成家。他的徒弟這樣好,哪怕嫁給太子都綽綽有餘。她身邊的那些珠寶銀票,剛好可以做嫁妝。他這個做師傅的也不會虧待徒弟,自然也會準備豐厚的妝奩給她。但眼看徒弟已經十六了,卻絲毫沒有考慮婚嫁的事。罷了,人各有志,她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
張榮鯤道:「也算我一份。」張惟昭出名之後,張榮鯤身價飛漲,也攢了不少錢。
「師父您的錢可以留著,我做了一下預算,我……」張惟昭話才說了一半,卻被張榮鯤揮手給打斷了。
「我都這麼一把年紀了,留著錢有什麼用?先別急著跟我爭這個,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向你問清楚。」
「師父您請講。」
「自大炎開國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專門為女子辦學。如今你卻要為女童辦學,有沒有想過會引起什麼爭議?要知道,許多自己飽讀詩書,忙著考科舉做官的人都還只認女子無才便是德。」
張惟昭經過田玉笙那件事,理想化的成分少了很多,做事情更加務實。她說道:「我們雖然教育女童,卻並不是教她們要去讀書考舉人進士。她們想考也沒地方考啊!所以不會對儒生產生威脅。另外,我們並不會招富貴人家的女子來學習,他們也不用害怕我們把他們的女眷教壞了。」
聽張惟昭這樣說,張榮鯤點了點頭,張惟昭受到了鼓勵,思路更加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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