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丁容城,銀盔銀甲亮銀槍,白衣白袍騎白馬,所過之處,千軍易辟……有詩為證!昔戰土木堡,威風猶未減。突陣顯英雄,被圍施勇敢。鬼哭與神號,天驚並地慘,容城丁如晉,一身都是膽!」說書先生看著這兩日又多了起來的茶客,使盡混身招數,說得唾液橫飛。
但這京師之中的百姓,卻是聽老了書的,哪個會賣他賬?聽到這節,便起了哄:「這是趙子龍!你欺我等不知麼?」、「倒是省事,常山趙子龍改成容城丁如晉,便來這裡說嘴!」有人將茴香豆之類的吃食,胡亂扔了上去,那說書先生一時在台上好不狼狽,真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
丁一救出英宗,這消息傳出京師,不論軍民無不為之心氣一壯。這個年代,雖然于謙可以說出民為重、國家次之、君為輕之類的話。但實際上,在百姓心裡,皇帝就是大明,大明就是皇帝。
英宗被俘,國子監不知多少憤青式的舉監生,悲痛不已,常憂宋時靖康之恥重演,更別說大字不識的百姓了,皇帝都讓捉了,誰心裡不慌啊?不都尋著門路南下,也打包了細軟,只等朝廷南遷就跟著走。
這回聽著丁一救了皇帝回來,大夥才有了點心氣,來在茶館坐坐,誰知這說書先生給大家來這麼一場,哪能不起轟?
「他說的其實也不差。」門外卻聽得有人這麼說道,一眾茶客便望了過去,卻見一個極為富態的年輕人走了進來,笑著唱了個肥諾道,「學生陳恰,大同人氏,今日方到京師的,丁容城的事跡,倒是知道一二,雖然這位圖省事,硬把趙子龍安上去,但按丁容城的戰跡,怕也差不了多少。」
那些茶客聽著這陳恰是大同來的,卻便對他道:「公子與我等分說、分說!」、「小二,給這位公子上壺好茶,算在我帳上!」、「好茶濟什麼事?小二,去對面要個三兩銀子的席面,給這位爺享用!」
「不忙、不忙!」這胖得出奇的陳恰,便是和丁一在赴京師路上相遇的舉人,他此時連忙晃了晃手道,「學生家境尚可,酒菜還是用得起的,若是諸位想聽,學生便說道說道就是。」他一路上三番兩次搭訕,都被丁一冷落,心頭極不暢快,此時享受著眾人捧場的氛圍,比白撿一錠好銀子還開懷,至於好茶、酒菜,對他來說,倒真就是極無所謂東西。
「……學生上得城牆北望,只見韃子營中,一桿明字大旗風中招展……」胖舉人說得手舞足蹈的,「……學生看丁容城把皇帝護在身後,手執長刀,沖那瓦剌韃子排頭砍將過去,一個個頭顱沖天而起……」
剛入京師有些乏意,進來憩了好一陣的丁一,聽著不覺失笑:這位的眼睛,怕是裝了天文永望鏡吧?要不怎麼可能在大同城牆看得見貓兒莊的瓦剌大營?還能分辨出那杆絕對不高大的明字戰旗?
「走吧。」丁一對吉達說道,扔了銀錢在桌子上,離開了這茶館。
聽著民眾對於自己的事跡的熱切,丁一的雙眉總算略為舒展起來,倒不是為著那些喝彩,也不是為著那胖舉人其實與說書先生沒區別的瞎編,而是至少自己做的事,還是有意義的,還是被民眾所認同的。
過了御河橋,恍惚之間便聽著有人叫道:「先生!」丁一甩了甩腦袋,他實在太過疲累,精神真的不濟了,半晌才見得奔了過來的,卻是劉鐵,「先生,大先生和二先生教人來家裡說,這兩日先生便會回家來,卻教鐵莫說與兩位奶奶知道,免得、免得……」
「說就是了,賣什麼關子?」丁一沒有去問劉鐵家裡怎麼樣,也沒有好聲寬慰他,因為他真的累了。本在瓦剌大營就耗盡了心力,又歷經了數次大戰,如崩緊著的弦,到了大同方才鬆弛下來,卻又得了兵部公文,結果本就倦極了的人,兩夜一日之間在馬上顛了三百多里路,到得京城裡,真是鐵打的,也有點支撐不住了。
「是,兩位先生說,免得奶奶們又生出什麼事來,倒就給先生添了堵。」劉鐵老老實實地回了話,看著丁一模樣,連忙伸手要來攙他。丁一揮手示意他別這麼幹,就這麼一口氣吊著,若是被他一攙住,泄了這口氣,丁一真不知道自己還怎麼去兵部。
三日之內,今日就是最後一天。
「跟著來。」他對劉鐵吩咐道。
去到兵部外面,劉鐵自領了吉達去安頓、又帶去馬去洗刷餵了精料不提。
丁一報了名,便有吏目教他在走廊里候著,倒是有斟了茶上來,只是丁一坐在椅上,不一陣便傳出鼾聲來。有吏目看不下去,便去叫丁一,叫了幾聲卻不見醒,就有人想要去推醒他,卻聽有人在身後道:「不得放肆。」回頭卻見于謙於大人行了出來,那些吏目連忙施禮,于謙揮手示意他們自去辦事,卻對親隨道,「把筆墨過來,案上的公文也取些過來。」
待到日頭西去,丁一醒轉過來,卻見身上披著一件打了許多補丁,漿洗得發白的披風。削瘦的于謙便坐在自己邊上,一張小几,一堆公文,他用指甲掐著,一行行看著,不時掐個記號,或是提筆加了批註。
「先生。」丁一看著,不覺有些感動,站了起來對于謙施禮道,「學生實在是太過疲乏……」
于謙抬頭望著丁一,笑道:「好生坐下,待老夫看完這份公文再與如晉說話。」
就算丁一知道于謙是要跟自己算總賬,就算丁一心裡對于謙有所提防,此時聽著他這話,卻只覺心頭一暖,坐在那裡望著他那側面,頗有些相形自愧的感覺,更有點感覺自己去猜忌這位為國為民如此操勞的於大人,是不是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自責。
于謙便是有這樣的個人魅力,否則的話,王振當年要辦他,百姓官商皆上書陳情,逼得王振沒辦法,只好放手。一個人,要百姓念他的好,或是官員同僚念他的好,本就不易;但于謙是官場同僚也好,百姓也好,都念他的好——須知官民利益本就對立的,但偏偏這兩者——都願為他站出來鳴冤,這不得不說,他的個人魅力絕對不容輕視。
「朝廷虧待了你。」于謙擱了筆,對著丁一所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大明虧欠了你丁如晉。以微薄之力,保住大明的臉面,終於有一桿旗,始終不曾倒下;終於不讓大明重蹈靖康之恥,你所憑仗,不過一人之力,其中艱辛安是外人知曉;其中生死安足說與人知?」于謙取茶喝了,又道,「若說前番歸來是於國有大功,此番便已竟全功!本應使文武迎於城郊,縱天子不輕出,也應首輔為你解甲洗塵才是道理。」
丁一不知道為什麼,聽著他這麼說,便有種眼眶發熱的感覺,如遊子歸家,如得遇知己。
「只是如晉,朝廷卻不得不虧欠於你,你可明白?瓦剌虎視眈眈,與大明仍然必有一戰,此前二十萬大軍盡潰,京師百廢待興,又要籌備迎太上回京,實無力無閒去勞師動眾,也不是論功行賞的時候……」于謙長嘆了一口氣,卻向丁一問道,「不虧欠你我,安得國事周全?」
這話其實不見得就經得起推敲,就算不迎接丁一,讓他跟英宗一起回來不行麼?但從于謙嘴裡說出,看著剛才披在丁一身上,現時疊起放在一旁那儘是補丁的披風,卻使人覺得,於大人這話,便是至理所在。
丁一激盪之下,起身道:「丁一不敢生出此等驕縱之心,請先生恕罪,先前本是奉命南下……」
「好了,再說下去,卻就教人看輕了你。」于謙站了起來,硬把丁一扯著坐下,笑道,「如晉,你不是會做官的人,你不是會說套話的人,老夫只取你那一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能禍福趨避之』!」
丁一不住點頭,眼中隱約有淚光。
于謙看著丁一撫須道:「不過如晉可以寬心,雖是國家板蕩之際,但有功必賞卻是根本,絕不會教你委屈。部議下來,老夫先給你透個底,若是如晉願改授武職,可授碣石衛指揮僉事。」衛的指揮僉事,就是正四品了,比五品的千戶還要高出兩級,那丁一就是從正七品竄到正四品,不止連升三極,這是連升六級了。
歷史上陪英宗受苦的哈銘不過是給了一個從六品的所鎮撫;袁彬也是從六品的試百戶。
對於丁一,不可以謂薄。
于謙頓了頓,給了丁一十數息思考,方才接著說道:「若如晉不願任武職,則授奉議大夫,遷光祿寺少卿。如晉意下如何?若有什麼要求,也可與說將出來。」奉議大夫是正五品,也是連升四級了,並且文官的晉升和品級,向來是與武將不同。
丁一搖了搖頭,苦笑道:「不敢瞞騙先生,學生心中絮亂,全無主意。可否寬容兩日,再復先生?」于謙點頭允了,丁一就接著說道,「若說有什麼要求,學生只有一事,便是殉國的幾個弟子,可否立一英烈祠,使他們得香火之祭?」(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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