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師從我們學校中文系的老教授辜幼文,管他叫師公;辜老的父親是我們新中國第一代漢語音韻學家辜少咸先生。」袁所長對這些關係比林校長清楚,當下幫著解釋。
「原來如此。」李世培點了點頭:「那就請肘子幫我們講解講解?」
「其實能夠證明的地方挺多的。」周至笑道:「如裝幀特點,用墨特點,雕版工藝等等,很多方面都能夠證明,比如這部書,雕版的筆觸秀麗工整,就是典型的『杭工』。」
「相比於其它的宋版書,這套書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特徵,就是用紙。」
「書籍印刷也發展到宋代已經非常成熟,因為造紙技術較為發達,所以印刷用紙的品類也非常繁多,川本、浙本,多用皮約紙,即以桑樹皮和楮樹皮為原料製成的紙張,色白而厚,兩面光潔。」
「而這套書的用紙,卻是宋代刻本中比較罕見的皮約『公庫紙』。」
「所謂『公庫紙』,就是政府公文用紙。這也不是孤例,古人文章《菱圃題跋》中所記,當時《北山小集》,曾用乾道六年簿籍印成,而《蘆川詞》,則用收糧案牘印成。這種『公文紙本』流傳較少,但較易鑑別。」
說到這裡,周至將書頁的背面翻出來:「看,這套書的部分書頁,還能夠看到當時入庫的鈐印,這是南宋乾道四年紹興府入庫的空白漕檔。」
「宋人為什麼要用這種公文紙印書呢?」李世培對這樣的冷知識很感興趣。
「一來相比其餘紙品,公庫紙在當時的品質相對較高;二來是因為國力衰減,政府為了維護運轉,不得不汰出一些庫存,換成收入貼補運營。」周至笑道:「至於說這裡邊有多少回扣被公私勾結侵吞就難說了,總之在古代,這種事情都是『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哦,所以這部書,是印刷與南宋乾道四年?」
「這卻也不是。」周至說道:「這道鈐印,只能證明這些紙張是於南宋乾道四年進入紹興府府庫的,並不能證明成書的年月,不過該書一定是印於乾道四年以後,這是確定無疑的了。」
「這也算確定了最早的年限,還是很了不起。」李世培點頭,他知道這類考證的難度。
「是的,不過我們根據考證,將成書年代縮到了更短。」周至不禁面露得意之色,因為這個發現,本身就是他找出來的。
李世培見到周至這個樣子,不由得對他更喜歡了,這娃方方面面都謙虛得很,卻唯獨在學術發現上得意,這就是真正喜歡做學問的好孩子,於是鼓勵道:「那你得好好給我們講講。」
「我對比了這一版本的《花間集》與後來版本的區別,發現後世的《花間集》,有陸游的兩則跋文,而這一版,卻只有一則。」
「陸游這兩則題為《跋〈花間集〉》的短文,對唐末五代詞忽貶忽褒,似乎並無定見,但細察其實際,前者是就思想內容說其短,後者是就藝術風格論其長,這在文藝評論來說,一分為二的方法原是正常的。」
「唐末五代,文章之陋極矣,獨樂章可喜;雖乏高韻,而一種奇巧,各自立格,不相沿襲。這種出於民間,經由文人修飾而成的問題,被稱作『詩客曲子詞』,也就是宋詞的前身。」
「然而從歷史現實來看,彼時中原干戈擾攘,而西蜀南唐尚得偏安,豪家貴族,耽於逸樂,縱情聲色,『詩客』們在綺筵繡幌之間,以清絕之詞,助嬌嬈之態,到《花間》結集,以此類作品為多。」
「而陸游所處的當時,南宋內外情況與西蜀南唐頗有類似,在心繫中原、志圖恢復的陸游看來,難免會對《花間集》裡的詞人生出『流宕如此,可嘆也哉』的感慨,發出『或者亦出於無聊故耶』的疑問。」
等袁所長取來另一個版本的《花間集》,果然,裡邊陸游的跋文,分了前後兩則。
周至繼續說道:「陸游的兩則跋文,第一則沒有寫出具體的時間,而第二則則寫得很明確,是作於開禧元年。」
「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卷《花間集》沒有放翁後跋,因此我們可以認為當時後跋大概率尚未寫成,也就是說,該書成書年代,當在陸游第一則跋文成文以後,第二則跋文成文之前,時間後限為開禧元年以前。」
「邏輯上的確是這樣。」李世培點頭,卻又皺起了眉:「可這第一則跋文的內容很簡單,它的成文時間又怎麼確定呢?」
兩套花間集,陸游的第一則跋文都是一樣的,其實就是短短的一句話:
「《花間集》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或者亦出於無聊故耶?笠澤翁書。」
「這裡!」周至說道:「只要我們找出陸游自稱笠澤翁的起始時間,就能夠確定這書最早的成書時間上限了。」
「可不就是如此!」李世培雙手一拍,表示這個思路當真精彩:「可是這個也不容易吧?」
「只要耐心找,還是能夠找得出來線索的。」周至笑道:「笠澤即太湖,是唐代詩人陸龜蒙的故鄉,長期遊歷於吳江,到今天滬上的陸家港據說就與之相關。」
「歷史上倒是沒有考證出陸游會是陸龜蒙的後人,但是陸游自己卻多次在詩文中這樣宣稱,並且以陸龜蒙出身的笠澤作為自己的號,偶爾也自稱『龜堂老人』,都是向自己的偶像致敬。」
「而在古代,自稱『翁』,是有比較嚴格的規定的,根據三國陳琳的記述,『翁乃六十也』,我們差不多可以斷定,陸游自稱『笠澤翁』,當在其六十歲左右。」
「當然了,光如此推斷是不太嚴謹的,好在我們還找到了另一篇文章來證明。」
「陸游在南宋後期,是題寫跋文式短文的大家,他有一篇《跋李莊簡公家書》流傳於世,記述的是自己年少時偶見南宋抗金派名臣李光被謫後,神情自若的風采。」
「文中提到幾個關鍵的時間點,其一是『李丈參政罷政歸鄉里時,某年二十矣。』其一是『後四十年,偶讀公家書,雖徙海表,氣不渭衰。』最後一句則是『淳熙戊申二月己未,笠澤陸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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