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誰也沒說要回湖陽的話。
玉傾雲就坐在池邊,抱著小荷的屍體,看著星空一點點被黎明吞沒。
村人們的屍體都被下葬了,玉忘言回眸時,看見池畔那一抹身影像是化作了石塊,眼中有些慟然,沉沉道:「你不想給他們報仇?」
黎明在玉傾雲的臉上落下一片冷金,他不再看著星空,而是抱起小荷,走向玉忘言。
「瑾王,待葬了小荷,我們就回湖陽。」
玉忘言看了眼趙訪煙,道:「趙小姐從順京趕來,昨夜亦沒合眼。」
玉傾雲失笑,望向趙訪煙。她已經很疲憊了,臉上沒有表情,像是一尊蠟像,正坐在一張毯子上望著他,臂彎里抱著已經睡著的蕭瑟瑟。
「瑟瑟說,趙小姐看見你的本命星黯淡,便連夜搶了匹馬,趕來湖陽。」玉忘言道:「村人都葬在西頭,小荷姑娘的墓也挖好了。四殿下,若你想給他們報仇,往後的路,就該仔細掂量如何走。」
玉傾雲沉吟片刻,問道:「瑾王知道要置在下於死地的人是誰?」
「本王不能確定,但下手如此狠毒惡劣之人,順京不多。」
「瑾王也覺得,那人是順京來的?」
玉忘言冷道:「等回去順京,那人見你尚活著,定會露出馬腳。」
玉傾雲翹起唇角,勾出一道從未有過的驚心笑容,「我不管他是誰,他殺了這許多無辜的人。有荷村是受了我的牽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那個人的血,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嗯。」玉忘言輕應一聲,便不多說了。
一路回返湖陽,氣氛沉悶。
玉傾雲回頭看著被燒毀的荒村,殘垣斷壁在晨曦的沐浴下,金燦燦的讓他心中如被針刺。有荷村,也許這個名字會成為他後半生的夢魘,但他同樣謹記著,自己和他們有著一樣的血海深仇。
不多時,蕭瑟瑟醒了,發現自己被轉到玉忘言的懷裡。他一手抱著她,一手控制韁繩,見她醒了,朝她露出溫柔的笑。
蕭瑟瑟惺忪的喃喃:「這是回湖陽了麼?」
「嗯,你再睡會兒吧。」玉忘言柔聲說。
蕭瑟瑟輕搖頭,「不了,睡的身子有些麻。」
玉忘言騰出手,說道:「我給你揉揉。」
「還是先不用了。」蕭瑟瑟淺笑:「等到了休息的地方再說。」
眼下已是四月,野地里隨處可見芳菲五色,天候也暖和了。蕭瑟瑟放鬆自己在玉忘言的懷裡,望著淺青色的遠山在晨光熹微中暖而柔和。
轉眸看見玉傾雲面無表情,蕭瑟瑟小聲問:「忘言,四殿下可還好?」
玉忘言如實道:「他必須過這個坎,無人能幫他。」
「那山宗呢?」蕭瑟瑟看向山宗,「我看他好像從沒有這麼內疚過。」
玉忘言沉吟了片刻,喚道:「山宗,你過來。」
山宗這便策馬靠近,拱手道:「王爺。」
不難看出山宗少了平日裡的輕鬆笑意,玉忘言暗暗搖頭,認真的說:「江湖和官府本來也不盡相同,你從江湖回來,會在這裡栽跟頭,實屬常事。」
山宗挑眉,自嘲的笑笑,看著玉忘言。
玉忘言道:「在來湖陽前,本王和你說過,軟刀子傷人於無形,防不勝防。」
「王爺是說過。」山宗記得很清楚,當初在順京處理大理寺卿和常孝那事時,王爺很嚴肅的說了這話。
玉忘言沉沉道:「本王從小都在這樣的環境裡成長,照樣有受騙吃虧的時候,何況是你。」
山宗淡笑道:「王爺,你還真會安慰人。」
玉忘言冷哼一聲,說:「湖陽是趙氏的地盤,我們人生地不熟,犯錯不可避免。」
「是啊,別說是在湖陽,就是在順京,也有不慎失蹄的時候。」蕭瑟瑟接過了玉忘言的話,笑著安慰山宗,「之前在瑾王府,我還被王爺的側妃侍妾們給欺負了呢,我自問平日裡夠小心謹慎了。」
玉忘言身子一僵。儘管蕭瑟瑟是用打趣的口吻提到那樁事,可她當時的窘況,玉忘言記得清清楚楚:被下了毒,被毒打,還被扒掉衣服要扔進後湖……
他不由自主的抱住蕭瑟瑟,痛心而堅決的說:「是本王的過失,不會再有下一次。」
蕭瑟瑟心中一甜,回頭吻了玉忘言的側臉,轉而對山宗說:「知道愧悔就能有改變,及時反思是好事,但一定要把勁頭用在以後的事上。當然,我和王爺都相信,大名鼎鼎的流雲劍俠不是個輕易挫敗的人。」
山宗拱手,星眸含笑,「明白。」
行至晌午,一行人皆是人困馬乏。
玉忘言在一個鎮甸附近下令休整,官兵們立刻拿出水和乾糧,席地休息。
這裡好像前兩天下了雨,地面還有些濕涼,蕭瑟瑟坐在玉忘言給鋪的墊子上。
那廂趙訪煙正要坐下,眼前橫過來一隻手,沖她搖了搖。
「小娘子,別坐,你這腿不行。」應長安痞痞的笑著說。
趙訪煙福了福身,「神醫大人。」
應長安蹲下,打開藥箱,從裡面翻出一個小瓶,遞給趙訪煙,「這個藥膏對你的腿傷有用,每天塗個幾次,好得快。另外記得別讓腿著涼,也少騎馬,不然一雙腿廢了真可惜了這麼漂亮的臉。」
趙訪煙收下藥膏,矜持的對答:「多謝神醫大人。」
「不用謝哥,哥是憐香惜玉的人,尤其最見不得孕婦受委屈!」
趙訪煙訝然道:「訪煙並非孕婦。」
「哥知道你不是。」應長安笑道:「不過以後會是的,哥沒說錯吧?」
「神醫大人……」趙訪煙暗自皺眉,沉吟片刻,再度福了福身,「謝謝神醫大人的關心。」
「呿,整這麼彬彬有禮的不無聊嗎?人生要有點樂趣好不。」應長安笑著打諢,見趙訪煙仍是黯然失色,表情一肅,嘆道:「人間四百四十病,最苦長相思,這話真沒錯。鄙人看你順眼,卻治得了你的腿,治不了你的心病。」
趙訪煙胸中一震,訥訥無語。
這時玉忘言走來,應長安看了他一眼,提著藥箱退開。
「趙小姐,借一步說話。」玉忘言拱了拱手。
趙訪煙回禮,兩人走得遠了一些。玉忘言望了眼蕭瑟瑟,見她正和綠意聊天,心中放心,這便對趙訪煙道:「本王就直說了,湖陽的鹽案,很可能與趙家有關,趙小姐心中是否有數。」
趙訪煙沉吟片刻,回道:「爺爺做過什麼,訪煙無從過問,我這次來湖陽是因為擔心四殿下。」
玉忘言道:「你畢竟是趙家人,既然你來到湖陽,為防止你和趙家通信而阻礙本王調查,不得不委屈你隨我們同行,不能超出我們的視線之外。」
「訪煙知道。」趙訪煙不卑不亢的說:「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個道理訪煙懂,瑾王的考量,訪煙也理解並接受。」
「趙小姐明大義,本王代湖陽百姓謝過。」玉忘言拱手,半冷半暖的臉上,波瀾不驚。
在心中算了算,要抵達湖陽,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了。耽擱的這兩日,也不知獄中的南林候那裡有沒有出什麼事端。他被秘密關在暗室里,暗室有鄧倫傾刺史府之力把守,但願不要節外生枝。
然而,節外生枝的事還是發生了。
就在昨夜裡,恰好是他們都在有荷村的夜,天牢密室中,發生了變故。
南林候自從被關入這裡,就一直在盼著一個人來,即使這裡戒備森嚴,他也相信那個人能夠抵達這裡。而昨夜,那個人終於到了。
那個人,是個武功很高的人,縹緲的像是初晨江面的霧氣,眸光迷離,如雨打孤山。
她總是穿著單薄的白衣,用一張繡著血色梨花的白紗遮面,就連來見南林侯爺,她也不會露出真實容顏。
「何氏!你終於來了!就知道你能找來這裡!」南林候從稻草中抬起頭,奔到密室門口,扒著鐵欄杆。
女子眯住了雙眼,她的聲音空靈迷離,「何氏這個稱呼,聽來不禮貌……」
「少說廢話。」南林候緊張的環顧四周,「看守的人呢?都被你殺了?鄧倫可是派了很多人馬守著本侯!」
女子幽幽冷笑:「很多嗎?多少都是一樣的……不過是弄暈了而已,他們明早就會醒。」輕抬手臂,優雅的伸出白皙的手,「東西給我,然後,你就可以放心的死了。」
「何氏,你必須保住本侯的兒子!」南林候厲聲道。
「盡力而為。」女子喃喃。
南林候不甘的瞪著她,接著坐到地上,脫下靴子,扯開靴底。原來這靴底里縫了個夾層,裡面放著一張手書和一份契約。
手書是南林候親筆所寫,供述趙家指使他策劃湖陽鹽案,掠奪百姓的種種。而那契約上,蓋著趙左丞相的家印和南林候府的印章。一旦這兩樣材料落到天英帝手裡,趙家就是不倒也要毀個大半。
南林候捏緊了手書,死死瞪著女子,「本侯會被押送回京問斬,也不指望能脫罪了。但趙家要是敢不管我兒子,你就把這兩份證據給瑾王。」
「可以。」女子接過了手書和契約,慢悠悠的收好,轉身要走,卻突然停下。
她看向牢獄的入口那邊,迷濛的眼底划過一絲冷然,幽幽道:「有人來了……」
南林候面色一駭。
女子冷冷看著他,眼角下的一顆淚痣,在昏暗的火光下紅的像血。她的眼神是冷漠的,那是對生命即將消失的漠然。
「南林侯爺,你做了這麼多的壞事,死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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