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雲的聲音輕得像暗夜裡的灰塵,如同浮在空中,「人總得相信點什麼才能活下去,至少在現在,他是我唯一能相信的人。」
玉言默然良久,「那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漪雲輕輕翻了個身,一陣痛楚使她閉上眼,她的眼角有兩點清亮的淚珠滑下,「我不知道。」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話不假,青姨的心卻是一塊老得發硬的肉。她雖然免去了漪雲的皮肉之苦,對這棵搖錢樹卻不肯輕輕放過。明面上只說方便她養病,給她加添了一個丫頭,以照顧之名,行監視之實。
漪雲身上的傷勢漸漸好轉,心中的傷口卻終難消除,她巴望著那人再來找她,那人卻遲遲不來,焦慮之下,她決定親自去尋。偏偏那個叫大宛的丫頭生的人高馬大,孔武有力,那雙鷹眼更是無時無刻不虎視眈眈地盯著她,漪雲萬難有逃脫的機會。
無奈之下,她只好來尋求玉言的幫助。
玉言知道她的想法自然唬了一跳,她幾乎將漪雲的手甩開,「你瘋了,還想著見他!好不容易撿回條命,你還敢私逃,青姨定會打死你的!何況那人有什麼好,他若真心待你,自己早該來了,又何必你去見他,你何必還抓著他不放?」
漪雲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哭求道:「玉顏,我求求你,就讓我見他一面,好讓我弄個清楚。倘若我得不到這個答案,便死也不會甘心的……」
她不惜跪倒在地,可見她下了深刻的決心。玉言只好將她攙起來,「罷了,你起來吧。」
「那你願意幫我嗎?」漪雲驚喜地道。
玉言無奈地白了她一眼,「我若不幫你,你怕是得跪死在這裡,我可擔不起這個責!」
幫人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那大宛更是個難對付的,連金銀珠寶也收服不了她,簡直油鹽不進。至於說到攀交情,沒一個丫頭跟她處得來的,便是小荷那樣隨和,一見到她那副嚴厲的面容,腳下先軟了三分,玉言只好打消用小荷攻克她的念頭。
一個人總該會有弱點,她不好衣裳,不喜玩物,似乎也不在意錢財,該用什麼法子對付呢?玉言左思右想,看來還是得用些下三濫的法子。
這一日,大宛照舊值守在門口,忽見小荷偷偷摸摸地過來找小桃,兩人神神秘秘地說了好一會子話。不一時,小桃歡天喜地地跟著小荷去了,又隔了半晌,只有小桃一人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回來。那東西顏色雪白,香氣蒸騰,既好看,又好聞,任誰都食慾大增。
大宛見她們兩個古里古怪,早起了幾分好奇,不禁伸著頭張望,「你手裡端的什麼?」
她素來為人驕傲冷淡,與小桃有些不對付。小桃本來不打算理她,轉念一想,得意地笑起來,「這個嘛,不過是糖蒸酥酪。」
大宛立刻驚喜地叫起來,「真的嗎?快讓我嘗嘗!」她是北地人,這本是她們那邊的特產,偏偏穎都少有這樣東西,自是思念不過。
小桃將碗藏到背後,斜睨著她道:「那可不成!這是古公子專門派人弄來給玉顏姑娘嘗鮮的,玉顏姑娘看我素日為人勤謹,才肯分我一碗,豈能讓你沾了光去!」
「瞧你這小氣勁!不過一碗牛奶而已,哪裡就寶貝成這樣了,再不然,我出錢買了也行。」
小桃得意地扭擺著身子,「多少錢也不賣!這可是貴人的一片心意,豈能白白讓你糟蹋了!」
大宛不禁惱了,「你這蹄子少輕狂!這麼點小事就橫起來,也不看看你眼前站的是誰!」她仗著自己是青姨所派,也不怵小桃,徑自上前搶奪起來,一邊道:「你爭不過我的,還是快撒手罷,別糟蹋了這碗東西!」
大宛身健體壯,小桃哪裡是她的對手,又怕把碗砸了,只好撒手。大宛一把將酥酪奪過來,三兩口吃下去,將空碗底朝向小桃笑道:「瞧,還不是到了我肚子裡……」話音未落,她忽然翻了個白眼,向後踉蹌了幾步,整個人軟軟地倒在地上。
青瓷的碗盞也從她手裡落下,發出砰的一聲響,裂成無數碎片。
小桃等她一動不動了,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她身上戳了兩下,大宛一動不動。她正要舒一口氣,忽聽一個聲音道:「她睡過去了嗎?」
原來是玉言悄悄過來。她也仔細瞧了瞧,確定大宛已完全睡熟了,方和小桃一道將她抬進房裡,用被子罩起來,假扮床上有人睡覺的樣子。
漪雲早已準備好,換了一身素淡的衣裳,釵環也卸了。玉言叮囑她:「這藥頂多能讓人睡上半天,你快去快回。」漪雲便匆匆離去。
玉言看著她瘦削的身影,只盼她真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命小桃自己留在房裡,密切留意不讓人發現,自己便來到外邊,著手收拾碗碟的碎片。
酥酪是古之桓親自送來的,迷藥也是他托人買的。他又幫了她一回。玉言嘴角浮現一絲隱約的淺笑,她不得不承認,儘管她不怎麼待見古家的人,古之桓的確不讓人討厭。
收拾好這些後,她便徑自溜回房裡,靜靜地等候消息。
其時已經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綿綿的雨絲長而不絕,一刻不停地落到地上,如同緻密的蛛絲,又仿佛惱人的情絲,為這陰沉的天色更增添了一抹憂愁的情緒。
漪雲比她預想中回得更早。
她渾身濕透地從雨中過來,雨下得那麼密,她也不知道躲避,步伐亦沒有加緊,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雨中。
她神情恍惚地朝這邊過來,呆呆地站在玉言房門口,也不進去,也不說話。要不是玉言偶然抬頭瞧見,她恐怕要一直站在那裡。
玉言忙將她扯進去,埋怨道:「你傻了不成!全身水淋淋的,還呆站著不動,也不怕著涼!」一面吩咐小荷,「取一身我的乾淨衣裳過來,為漪雲姑娘換上。」
兩人同心協力替漪雲擦乾身子,換上一身潔淨衣裳。秋意瑟瑟,玉言怕她真箇招了風寒,索性吩咐小荷把火盆也點起來。
她們做這些事的時候,漪雲總一動不動,聽憑她們擺布,如同木偶人般。玉言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已然料定此去非佳,她不好問,也不好不問,只得勉強笑道:「漪雲,你究竟是怎麼了?」
有那麼一會兒,玉言懷疑她聽進去沒有,因為她神情依舊呆滯,不像活人的模樣。好在漪雲終於開口,儘管聲音冷淡得沒有絲毫情感:「我見到他了。」
「噢,那你跟他說什麼了嗎?」玉言仍舊乾笑。
漪雲微微闔上眼,「原來他早已娶了妻。我看著他跟他兒子在院中嬉戲,他妻子在一旁縫製一家人的衣裳,人人臉上都帶著笑——我站在那裡看他們笑,然後我就走了。我沒有跟他說一句話。」
玉言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本來最擅長勸人的,卻發現沒有一句適用於現在的情景。
漪雲似乎也不需要她勸,她的嘴唇機械地顫動著,「我以為找一個升斗小民,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做我的平凡娘子,原來我還是錯了。他對我說了謊,說得那麼不像,我這個傻子竟然天真地相信了,我以為我們會成為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原來我從來只是個過路人。」她的眼睛閉得更緊,眼下的肌肉微微顫動著,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
玉言卻忍不住將她抱住,緊緊地摟著她,「漪雲,想哭就哭吧,不要對自己過於苛求,咱們這些身不由主的人,除了大哭一場,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呢?」
漪雲卻輕輕將她推開,努力不讓自己掉下淚來,「我不會哭的,不過一個沒心肝的男子而已,我才不要為他傷心!天下男子何其多,我一定會找到好的,一定會!」她迅速地站起身來,飛快地跑進自己房裡,反手就將門緊緊合上。
玉言追著她出去,在門外駐足片刻,終究沒有敲門。即便她進去了,又能有什麼法子呢?各人有各人的劫數,顧得了眼前,顧不了以後,連自己都顧不來,又有什麼本事顧及別人?比起漪雲,她又何曾好到哪兒去,誰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都是些可憐人、隨波逐流罷了。
她又一次覺出自身的無力。
玉言默默地退回到廊上,廊外煙雨如織,廊內悄聲寂寂。她一手撫著濕滑的欄杆,一路垂著頭走著。她不需要抬頭,憑感覺,她可以找到自己的房間——不是家,只是一個住的位置。
她終於走到房門口,驀然抬起頭來,驚覺面前原來站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專程來等她的,玉言輕輕笑起來。這一回是發自真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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