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帶她走,自然不是真帶她走,在一切終成定局之前,她是不可能逃離這個地方,可是她至少可以遠離一陣子。
馬車平穩地行駛在轔轔的車道上,車廂里的氣氛也顯得格外平和。寧澄江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玉言見他眉心微蹙,不禁問道:「有什麼煩心的事嗎?」
寧澄江搖搖頭。可是看他那副模樣就知道他的心情並不鬆弛,而玉言也很清楚,如今情勢愈見急迫,陛下病重難治,卻遲遲不肯宣布太子之位,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勢必爭個你死我活,寧澄江自然也難獨善其身。
寧澄江睜開眼,見她一臉擔憂,便將一隻手按在她手背上,撫慰道:「你放心,這一切都會過去的。」他輕輕掀開帘子,讓一陣柔和的晚風透進來,感慨道:「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嗎?你也是這樣毫無顧忌地上了我的馬車,這一晃都過去五六年了!」
玉言抿嘴笑道:「那時候天寒地凍,自然得找個地方取暖。」
「可現在是夏天,你為什麼還在車裡?」寧澄江笑得眉眼彎彎。
玉言毫不害羞,「那時候是為了你的車子,現在則是為了你這個人。」
寧澄江一向最欣賞她的直白和坦率,他輕輕攏住玉言的手,「這算是明確地向我表露愛意嗎?」
再大膽的女子也不會直接回答這種問題,玉言稍稍別過頭去。寧澄江也不逼她,反正他要的答案已經得到了,因此只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側臉。
玉言被他盯得微微臉紅,忙試圖轉移話題,「你我就這麼一走了之,青姨不會生大氣吧?」
「理她做什麼,那邊自有古之桓應對呢。」
「你就會欺負他!」玉言嗔道。
「你不也一樣?」寧澄江眉目澹澹。
玉言也算得能說會道的,在他面前卻往往敗下陣來,難免氣惱。她忽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究竟要帶我去哪兒?」
「現在才想起這個,未免太遲了,被人賣了都不知道呢!」寧澄江謔道,轉眼看見她眉毛立起來,仿佛將要發作,忙陪笑道:「你別生氣,我說著玩的。至於去哪兒麼——」他悠然打開一把摺扇,「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玉言只好無奈地把頭轉向窗外,趴著看路邊的風景。鬱鬱蔥蔥的林木閃電般向後退去,一條波光粼粼的溪流與車道並行,流水淙淙,遠處不時傳來鳥雀清脆的鳴囀。都是些很尋常的景色,不辨東西,在最初的興奮過去後,玉言有了幾分倦意,索性也靠在後座上,學著寧澄江的樣子補眠。
他們要去的地方仿佛很遠,日夜兼程,足足花了一天兩夜的功夫才到寧澄江所說的目的地。玉言由寧澄江攙扶著,慢慢提著裙子下車,看著眼前古樸的小鎮,她不禁愣住了,這地方怎麼如此眼熟?她猶豫著道:「這是……」
寧澄江笑容明澈,「惲城。」
的確是惲城。她看著熟悉的風物,如今才是凌晨,延綿的青灰色的屋瓦被淡白的薄霧籠罩著,雖然看不分明,但這就是她的故鄉,不會有錯。
不是不感動的,玉言的眼眶有一點濕潤,想要哭,結果反而笑起來:「你怎麼想到帶我來這裡?」
「之桓跟我說,你問到月圓之事,我就想,你大概是想家了。比起骯髒破敗的金府,惲城這個小鎮想必承載了你更多美好的回憶。」
「他怎麼什麼都跟你說?不會是你讓他監視我吧?」玉言故意道。
寧澄江忙道:「這我可沒有,我只是讓他多照料你一點,至於說什麼,不說什麼,那全是他自己的事。」
玉言看他這樣緊張,撲哧笑出來,「開個玩笑而已,不必當真。」
他們日間在鎮上轉了一遭,嘗了些可口的吃食,看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兒,晚間便來到玉言從前所居的村落,找了一戶農家投宿。
這裡的人事倒未曾大變,可是玉言的面容與從前已有很大的不同,卻沒人認得出她了。她自然有幾分唏噓,一面也覺得安心:能隱藏身份也是好的。
晚間自然是各居一間房。玉言雖無認床的毛病,乍然回到幼時所居,自然心潮澎湃,難以入眠。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下去,索性披衣而起,信步來到庭院裡。
卻見寧澄江也在,玉言便笑道:「原來你也睡不著。」
寧澄江淡淡道:「我有擇席之症,素來如此慣了。」
聽起來仿佛是自己害得他勞累奔波,誰也睡不好,玉言忙道:「反正也睡不著,咱們到外邊走走吧。」
寧澄江自然無不同意。
此地民風淳樸,門戶亦不必設防。玉言悄悄推開小柵欄門,領著寧澄江從後門出去。門前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走過時颯颯的竹葉打在後頸上,傳來一陣輕快的瘙癢。
寧澄江很擔心有蛇,玉言便笑他:「你一個大男人,還怕這些東西?」
寧澄江笑道:「我膽子很小的。」
「放心好了,這一帶沒有這些毒物,即便有,我也會保護好你的。」玉言開玩笑道。
「那你可得說到做到呀!」寧澄江也以開玩笑的口吻回答。
玉言反倒沉默起來,其實她有什麼資格保護別人呢?一直以來,都是寧澄江在默默地保護她,而她只是默默地接受他的付出,甚至以為理所當然。
穿過竹林,便見到一條清澈的小溪。玉言很疑心這與路上看到的是不是同一條,想一想,大約不是罷!這小溪太瘦,太淺,恐怕流不了這麼遠,半路上就累幹了。
兩人沿著溪流一路走著,寧澄江忽然拍了一下頸子,「有蚊子。」
玉言眯細了眼,果然看到一些黑色的小團在身側飛舞著,她笑道:「這個不是蚊子,是一種叫『蠓』的小蟲。」
寧澄江撓了一下後頸,「這東西咬人也怪癢的。」
「讓我為你想個辦法。」玉言看下溪邊長著一些菖蒲,折下幾支稍為乾燥些的,向寧澄江借了火摺子將其點燃,然後遞給他,「喏,拿著,小蟲很怕這東西的氣味。」
寧澄江疑惑地接過:「這東西果然有用嗎?」
「自然是有用的,可是你得仔細著,別燒了手。」
菖蒲的莖幹帶了夜露的潮氣,一點點慢慢燃著,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香氣,說不上好不好聞,但看起來的確很有用。
玉言撅了一隻嫩草,將濡白的莖部放在嘴裡慢慢嚼著,說嘗著很甜。寧澄江也有樣學樣,那半截草莖在他嘴邊微微顫動,像成了精的鬍子。他道:「方才咱們來投宿時,你沒看這家人驚訝的模樣,沒準還以為咱們私奔至此呢!好在他們還是收留了我們,也沒在外頭胡言亂語。」
玉言微微笑道:「錢能通神,只要給予一定的財物,什麼都好商量。」
總是如此,她往往漫不經心地說出殘酷的真理,也許是對的,可難免叫人覺得不大舒服,寧澄江正要辯駁,忽然聽到一陣焰火沖天之聲,銳利得仿佛傳說中神鳥的哀鳴。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只見一朵碩大的煙花在頭頂綻開,五彩斑斕,燦爛紛呈,隨即便倏然隕落,只在夜空中划過幾點散落的光暈。
這樣盛大而悲壯。
寧澄江情不自禁地看向玉言的臉,卻見她也仰著頭,靜靜地望著,她的身姿隱沒在黑暗裡,臉上卻有光,眼睛裡也有,她那一貫冷靜自持的眼眸里有著罕見的狂熱與喜悅。
寧澄江不忍心打攪她,直等煙花放完——完得很快,因為並沒有幾朵,村里再殷實的人也做不來這奢侈的荒唐事,想必是辦喜事,聊以彰景而已。
直等煙花放完,那燦爛的流光也散落無跡,寧澄江方向玉言道:「你似乎很喜歡看煙火?」
玉言點頭,「的確喜歡,從小時候就是這樣。小時候家裡窘迫,沒什麼可玩的,放煙火更是一件稀罕事。自己家沒有,便總是巴巴地望著別人家的,偏偏這樣的好事也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有,再不然就是哪戶人家做喜事,願意顯擺一回。所以在我一貫的印象里,煙火總是與歡樂、富足這一類美好的詞聯繫在一起,我每次一看到煙火,總覺得十分高興——連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高興,好像一切煩惱都可以拋開,什麼都可以不用管了。」
為著不要引人注目,她刻意穿著一身樸素的衣裳,面上也脂粉不施,可即便如此,也掩蓋不了她周身散布的蒼涼氣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所不該有的。然而此刻,她臉上卻有一種近乎於孩童的天真,仿佛重新回到小時候,眼裡聚滿了曾經的憧憬,仿佛這些年她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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