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自然是父皇,而另一人,她蹙起了眉頭,依稀能辨出是許久未見的賢嘉長帝姬公儀姈。
公儀音站在內殿門口,聽著裡頭傳來的爭吵聲,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間頗為尷尬。正在這時,她的心思卻被殿內飛出的爭吵內容給吸引,顧不上其他,一面示意身後的阿靈阿素不要出聲,一面凝神屏氣聽了起來。
長帝姬的聲音帶了些控訴和憤慨,素來嬌俏的聲音當中沾染了經年的風霜,「陛下,您這樣做置妾於何地!」
她的話音落,安帝的聲音緊跟著響了起來,聽上去頗有些無奈和隱忍,「阿姊,當年之事,朕已經跟你說過多次了,那不是相宜的錯。這麼多年了,你為何還要苦苦揪著此事不放?!」
相宜?
公儀音一愣,顧相宜,這是她母妃的閨名。
「我為何揪著此事不放?陛下難道不明白嗎?」長帝姬聲音中的情緒似已經積累到了頂峰。
「阿姊,你讓朕如何?!那種情況下,朕只能救一個人,若你是朕,你會怎麼做?!」安帝壓低了嗓音,儘管他似乎還在哄著長帝姬,然而公儀音還是從他的話語中聽到了一絲隱秘的不耐。
「她明明可以再撐半個月的!陛下明明可以在這半個月中再找到藥的!可是你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你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長帝姬衝著安帝吼道。
「放肆!」安帝終於忍耐不住,衝著長帝姬怒吼成聲。
內殿突然間就靜了下來,靜到落針可聞。
公儀音將自己的身影隱在隱隱綽綽的珠簾之後,一顆心似提到了嗓子眼中。長帝姬口中的她(他)是誰?是母妃嗎?可是她話語中這種絕望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安帝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次,他方才的怒氣似乎一下子泄了,帶著深深的無奈,「阿姊,朕不敢賭!朕不敢賭啊!朕知道對不住你,所以這些年,朕一直在想方設法補償你。阿姊,你還想要朕怎麼樣?!」
長帝姬冷笑一聲,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嘲諷,「就算費盡心力救回來了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說到這裡,她似乎有所顧慮,轉了話鋒道,「陛下口口聲聲說對她用情至深,那麼後宮這些一個又一個送進來的鶯鶯燕燕又是怎麼回事?聽說,這些女子有的眉眼肖似,有的身形相像,陛下,您告訴我,您這是在做什麼?」
「阿姊,你有什麼資格說朕?!」安帝冷凝了聲音,一字一頓。
長帝姬輕「呵」一聲,帶著入骨的媚意,聲音也變得吐氣如蘭起來,「陛下是說我府里那些郎君嗎?陛下別忘了,我府里的郎君,大半都是您賜給我的呢!難道不是您心裡有愧麼?」
「阿姊,朕一向敬重於你,可你也不要太過得寸進尺了!」
「哈哈哈……」長帝姬像似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許久方才停下來,「陛下,我明明白白跟您說過,我討厭那張臉!非常討厭!既然陛下要弄這麼多張我討厭的面孔進來,那可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當然了,陛下要是憐香惜玉,大可為了她們而將我殺了,反正這樣的事,您當年已經做過了!」
她話音一落,只聽得「啪」的一聲清脆脆響在空中響起。
公儀音一驚,這是……父皇扇了長帝姬耳光?
她心神一凜,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氛,凝重的目光四下一掃,看到了一側的屏風,忙拉著阿靈和阿素走過去。三人剛剛躲在屏風後面,便聽得內殿的珠簾「噠啦」一聲被人猛地掀開,怒氣沖沖的長帝姬從內殿沖了出來,滿目猙獰之色,渾身散發著陰翳之氣。
公儀音忙屏住呼吸,生怕被長帝姬發現了她的蹤跡。
好在長帝姬正在氣頭之上,並未注意到殿中有什麼異樣,怒氣沉沉地甩門而去。
空曠的殿內還迴響著方才長帝姬那「啪」的一聲摔門聲,還卷進門外的清冷之氣,顯得愈發沉悶而心驚。
公儀音待在屏風後面,久久沒有動彈。阿靈和阿素更是大氣不敢出。
良久,她籠了朦朧輕霧的眼中才似有了焦距,長長舒一口氣,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她看一眼珠簾後的內殿,自從長帝姬走後,裡面就沒有傳來任何動靜。
她定了定心神,朝阿靈和阿素使了個眼色。
很快,她清泠的聲音在殿內響了起來。
「父皇……」
珠簾叮咚聲響起,伴隨著話音落,公儀音窈窕的聲音出現在了內殿門口,面上是笑意盈盈的神色,絲毫瞧不出方才的凝重和肅然。
安帝正坐在幾前,低垂著頭,面上神情看不真切。從公儀音站的地方到安帝所坐之處,分明還隔著不近的距離,可公儀音卻仍然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濃重的哀傷和戾氣。
聽到公儀音聲音的一剎那,安帝神情一震,然而很快便反應過來,調整好情緒朝公儀音看來。
看著安帝一瞬間變幻的面色,公儀音心中狐疑之色更甚,面上卻淺笑依然。她回頭示意阿靈和阿素在外頭候著,自己則娉娉裊裊地朝安帝走去,然後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她看了看混亂堆積著摺子的憑几,玲瓏的杏眼帶著淺淺笑意睨著安帝,「父皇在看奏章嗎?」
安帝擠出一抹笑意,「方才看了會,剛剛有些累,便歇了歇。重華今日來得比往常早啊。」
「是嗎?」公儀音不以為意地聳聳肩,看了看外頭亮堂堂的天色,「重華想早點進宮來看父皇啊,怎麼?父皇不允麼?」
她語聲清泠,臉上帶著超脫世俗的天真爛漫,明明是熟悉的眉眼,氣質卻迥然不同。安帝愣愣地看著公儀音,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仿佛透過眼前的公儀,看到了記憶深處的那個人。
公儀音不動聲色,抿嘴一笑道,「父皇猜我方才在來的路上碰到誰了?」
安帝收回飄遠的思緒,凝視著公儀音的雙眸,笑得慈祥,「看到誰了?」
公儀音亦緊緊盯著安帝,眉目中沾染上一絲冬日的清冷,連唇角的笑意也淡了些,「重華看到曲淑媛了。」
安帝一怔,面上神情有片刻僵硬。
公儀音不肯錯開目光,固執地一直盯著安帝。
安帝被她看得有幾分心虛,扭頭避開她的目光,眼神落在几上散落的奏摺之上,「她早上過來陪朕用了個早膳。」安帝不自在道,算是給了公儀音一個交代。
公儀音勾了勾唇,笑意卻只淺淺地留於表面,「父皇不必向重華解釋什麼,父皇做事,自然有您自己的考量。」她話雖這麼說,眼中的清冷之色又重了幾分。
看著她這幅模樣,想到方才長帝姬對自己的質問,安帝突然生了幾分煩躁之心。
撇開目光看向窗外,寒風凜冽,樹木凋敝,他的心情也如同這寒冷的冬日一樣,冰冷之意從心底蔓延開來。
公儀音是何其敏感之人,一見安帝這神情,再聯想到方才他和長帝姬的爭吵,就知道他如今心情十分不郁。她不想和安帝起什麼衝突,見此,緩了語氣道,「曲淑媛似乎比先前要懂得收斂些了。」
聽得公儀音這麼說,安帝起伏的情緒似乎也鎮定了些,抬頭朝公儀音一笑,「朕已經敲打過她了,想來她日後也該不那麼愚鈍了。」
公儀音勾了勾唇角,「父皇費心了。」
安帝看著她清冷的眉眼,似有些欲言又止。
「父皇有什麼話要同重華說麼?」公儀音盯著安帝的雙眸,神情淡然。
「朕……」安帝猶豫了片刻,終是像下定了決心一般舒一口氣,「重華應該聽說最近宮裡發生的事了吧?」
公儀音垂下眼眸,長長的睫羽輕輕顫抖著,落在安帝眼裡,便是默認了。
他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覺得十分難為情。讓他在自己的女兒面前坦陳自己的感情經歷,他怎麼著都覺得有些怪異。更何況,他不僅是公儀音的父親,他還是一個君王。
公儀音很能理解安帝這樣的矛盾情緒。可是理解歸理解,該表明的態度半分不能少。
她復又抬了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安帝。
「重華一直都記得,父皇是一國之君,並不只是重華一個人的父皇。納妃,擴充後宮,這些都是一國君王該做的事,本來重華是沒有資格說什麼的。可是……」說到這裡,她眸中的波光帶著點點閃爍,似想起了什麼悲傷的事情一般,「可是重華聽說……父皇新納的這些妃子,或多或少都有著母妃的影子。」
她直直地盯著安帝,眉目間露出幾分倔強,「父皇,是嗎?」
安帝默然。
公儀音說的是事實,她眼裡的失望之色自己也看的清清楚楚。正因為如此,他才不知該怎麼回答公儀音的這個問題。相宜在他心裡,永遠是那抹最美的白月光,任何人都替代不了,這點,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也正因為這樣,一想到今後的人生都沒有了她的陪伴,心底就忍不住感到絕望。
所以明明知道這樣的舉動是自欺欺人,他還是沒辦法拒絕。
可是他要如何讓公儀音理解?
公儀音的睫毛顫了顫,她有些失落地低了頭,語聲淡而縹緲,「我知道了……」
「重華……」安帝不忍見她這幅模樣,可一張口又不知該如何接著往下說。
公儀音沉默了片刻,終於抬了頭,「父皇,重華知道這些都是您的私事,重華本不該管,可重華心裡總有些難受。父皇,您能不能答應重華一個請求。」
「你說。」安帝點點頭,如果他能做些什麼來減輕內心的罪惡感,他一定毫不猶豫。
「您能不能答應重華,這些妃嬪們,日後無論有多受寵,位分也不能晉到美人以上?」南齊的後宮架構,以皇后為首,下設貴嬪、夫人、貴人三夫人,淑妃、淑媛、淑儀、修華、修容、修儀、婕妤、容華、充華九嬪,九嬪以下則是美人、才人和采女,不設人數限制。
她的母妃當年就被封作了貴嬪,位列三夫人之首。顧貴嬪逝去後,貴嬪的位子就此空缺了下來。
而公儀音之所以提出這個要求,一方面是替母妃感到不值,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些人憑著同母妃相似的幾分容貌而活得風生水起。另一方面,她也是在為自身的安危考慮。一旦這些妃子身居高位,很有可能出於嫉妒而對自己下手。她一定要從一開始就杜絕這種可能性。
照理,她身為安帝的女兒,是沒有資格提出這種請求的,可是公儀音十分篤定,安帝一定會答應她的要求。
不為別的,就為這張比任何人都肖似母妃的臉。
果然,片刻的沉吟之後,安帝點了點頭,「好,父皇答應你。重華,不管父皇有多少個妃子,你要相信,在父皇心中,你母妃的地位永遠是最重要的。」
公儀音目光中泛起了泠泠水光,看上去似乎被安帝的話感動到了。然而她的心裡,卻勾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說什麼在他的心裡母妃最重要,到頭來還不是納了一個又一個的女子進宮。男人所謂的長情,難道都這麼涼薄麼?
這些話,她自然不能說出來。
只要她一日為重華帝姬,她就不能同安帝撕破臉皮。更何況,安帝待她是真真好。
公儀音此時的心緒萬般複雜,眼中素來平靜的神色也帶上了幾分浮動。
為了怕安帝看出端倪,公儀音低垂下了眼帘,看上去一副乖順無害的模樣。
安帝只當事情說開了,原本有些鬱卒的心情此時變好了不少,道,「馬上就要過年了,天氣越來越冷,我看啊,你這些日子就在宮裡住下吧,也免得宮裡宮外來回跑,又累又冷。重華,你意下如何?」
公儀音雖然出宮建府另住,但每年的除夕和年後幾天自然是要在宮裡住下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聽安帝這麼說,公儀音沒什麼理由拒絕,聽話地應了下來。
「對了父皇。」公儀音想起來時路上所見,調整了情緒看向安帝,「來時我在街道上見到了運送石塊的百姓,聽說父皇要在西山上造一座佛寺?」
安帝瞧了她一眼,點點頭。
「父皇為何突然想到要建佛寺?」公儀音微微側了頭,笑容溫和,一臉的心無芥蒂。言語間並無半分責問,只帶了絲淡淡的好奇,似乎不過隨口一問。
安帝此時心情不錯,聞言也不隱瞞,隨口道,「朕決定日後在國內大力提倡佛教。」
佛教此時已在南齊悄悄興起,但因為國內本土的宗教為道教,因此一度發展得並不迅速。
此番安帝突然如此行事,大力提倡佛教,怕是受了天心教一案的刺激。天心教起源於道教,在道教教義的基礎上加以發展,才形成如今的規模。但天心教現在被有心之人利用,早已成了愚弄民眾的一個工具,引得安帝十分不滿,自然連帶著對道教也有了偏見。
在這種情況下,安帝採取崇佛抑道的政策也就能夠理解了。
公儀音並不擔心安帝在國內是推崇道教還是佛教,她擔心的,是安帝不考慮老百姓的實際情況,最終會引起民憤。譬如現在,明明是臘九寒冬,卻因為安帝喜好的改變,這些百姓們便要在這樣嚴寒的天氣里日夜不停地勞作。
一想到這樣的局面,公儀音心裡就生了隱憂。
可她看安帝面上的神情,分明現在聽不進去任何勸。方才她已經因為那些新入宮嬪妃的事同安帝生了一些小嫌隙,公儀音不願因此再與安帝起衝突,雖有心再勸,可到底顧忌著安帝的情緒,想了想,還是決定日後找到合適的機會再說出自己的想法。
只可惜,她沒有想到的是,歷史的潮流從來就不等人。
在這樣看似平靜的氛圍當中,很快就到了除夕這一天。
應安帝的請求,公儀音這些天都住在宮中,偶爾陪安帝去說說話吃吃飯,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了幾天。皇后沒有來找過她,長帝姬也沒有在宮中出現過,至於那些煩人的鶯鶯燕燕,也不知何故,公儀音一個都不曾見。
是以,她在宮裡的這幾天過得頗為愜意舒適,只除了一點——
她已經十來天沒有見過秦默了。
自從回了建鄴,兩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除了入宮前一天她私下約了秦默出來在向晚樓吃了頓飯之外,兩人就再沒有見過了。自從重生之後,公儀音就極少超過十天不見秦默的,是以頗有些不適應。
然而再不適應,她也得等到過了初三才能出宮。
除夕這天,一大早她便醒來了。
阿靈和阿素自然被她一道帶進了宮,此時正在門外候著。聽到公儀音起來的動靜,敲門端了洗漱用品進來。
洗漱完了之後,公儀音端坐在幾前讓阿素給她挽發。
除夕宴設在晚上,所以白日公儀音不用打扮得太過隆重,讓阿素隨意給她梳了個髮髻。趁著阿素挑選簪釵之際,公儀音隨意抬了目光往窗外望去,卻正好瞟見輕煙籠罩間遠處雕樑畫棟的宮殿一角,突然想起一事,不免心神一動。
「等等。」她出聲制止了抬手往她髮髻上插簪子的阿素,眉頭微擰,轉頭看向阿素道,「阿素,幫我把發打散了,重新梳個垂柳髻。」
阿素只當公儀音不滿意她現在的髮髻,聞言也沒有多問,伸手將公儀音頭上髮髻拆散,然後重新替她挽起發來。
公儀音盯著銅鏡中的自己。
她記得分明,青姨曾經說過,當年母妃最喜歡的髮髻便是垂柳髻。
雪盡青門弄影微,暖風遲日早鶯歸。
如憑細葉留春色,需把長條系落暉。
母妃去世時,她還很小,記憶中早沒有了母妃的音容笑貌,然而她依稀能從別人的話語中,拼湊出一個溫柔婉轉的母妃,她有著最柔婉的性子,最燦然的笑顏,最嫵媚的身姿。只可惜,最後卻年紀輕輕香消玉殞。
而且,她的死,很有可能藏著自己不知道的內情。
一想到這個可能,公儀音就日夜寢食難安。哪怕掘地三尺,她也要一定要真相重見天日!
阿素手很巧,很快又挽出了一個精緻的垂柳髻。伸手準備從妝奩中取出髮簪替公儀音簪上,卻被公儀音用手輕按住,親手從妝奩中選出一支象牙芙蓉簪。
她曾在青姨的房中見到過一副母妃的畫像,畫中的母妃,髮髻上插著的就是同這支象牙芙蓉簪有幾分相似的簪子。
插好簪子,她又讓阿靈取了套青碧色的宮裝過來替她換上,外面再罩上一件白狐毛邊喜登枝斗篷,裝扮妥當,她在袖中揣上一個手爐,帶著阿靈和阿素出了門。
「殿下,我們去哪裡啊?」阿靈跟在她後頭好奇道。
「敬法殿。」她的尾音淹沒在風裡,很快隨風飄散。
而此時的天邊恰好飛過一隻孤雁,在天空中劃出一抹冬日的淒清。
敬法殿。
初冬清晨薄霧中的敬法殿顯得愈發蕭瑟起來,宮殿上懸著的墨色牌匾早已破敗不堪,上書的「敬法殿」三個大字上的金漆已脫落了大半。若非宮殿裡隱隱傳來的打罵之聲,這個地方會更加淒涼。
阿靈和阿素四下打量了幾眼,都覺得有種冷意森然的感覺,趕緊往公儀音身旁靠了靠。
公儀音目色沉沉打量著眼前的一切,眼中幽深神色波動幾分。
這時,宮殿的那扇紅漆斑駁的大門忽然被人從裡面拉開,「吱呀」一聲在這樣寂靜的環境中顯得愈加詭異,驚起了樹上的飛鳥,咿咿呀呀飛向遠方。
公儀音定睛一瞧,從門裡面走出的是一個紅衣內侍,低垂著頭,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
公儀音端凝著他的面容,似乎覺得這內侍有些熟悉。忽然腦中靈光一閃,試探著開口道,「阿祿?」
那紅衣內侍聽得有人叫他,詫異地抬頭一瞧,很快認出了公儀音,忙上前兩步朝公儀音行禮,「奴才見過殿下。」
這個叫阿祿的內侍,正是那日公儀音在宮中遇到的,押解瘋癲的玉屏回敬法殿的內侍之一。那日也正是他告訴了公儀音玉屏的名字。
而今日公儀音前來,就是為了找玉屏的。
公儀音示意阿祿不用多禮。
阿祿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見她身後只跟了阿靈阿素兩個宮婢,出言試探著道,「殿下可是迷路了?需不需要奴才送您回重華殿?」
公儀音勾唇淺淺一笑,「不,我今日來是找個人的。」
阿祿心中一「咯噔」,陪著笑道,「殿下,這敬法殿關的都是犯了錯的宮婢內侍,大半都已經瘋瘋癲癲了,殿下是不是搞錯了?」
公儀音朝前走了兩步,清冽的目光緊緊盯著阿祿略顯緊張的面色,一字一頓清冷道,「我沒有弄錯,我要找的人,你也認識。」
阿祿心中隱隱浮現了些許猜想,定了定心神恭謹開口道,「不知殿下要找何人?」
「玉屏。」公儀音清晰地吐出這兩字,目光落在阿祿面上不曾錯開。
果真是玉屏。
阿祿的心思轉了幾轉,不知重華帝姬想要找這麼一個瘋癲的宮婢做什麼?不過……聯想到上次玉屏見到重華帝姬時的猜測,他似乎又可以理解了。
這個玉屏和重華帝姬之間,似乎有他想不到的淵源。
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內侍,重華帝姬想要見的人,他沒有理由制止,更沒有資格制止。這麼一想,沒有任何猶豫,面上帶上恭敬的笑容,「殿下,您裡面請。」說著,前頭引起路來。
阿祿推開厚重而破敗的大門,呈現在公儀音眼前的,是幾間更加破敗殘缺的宮殿,雖時不時有人行走其間,可卻讓人感受不到任何人氣。
公儀音不想引起注視,壓低了聲音對阿祿道,「你的房間在那裡?帶我過去。」
阿祿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引著公儀音到了自己平素住的房間。
他一邊掃著坐榻和長几,一邊不好意思地對公儀音道,「奴才這房間太過簡陋,實在委屈殿下了。」
「無妨。你去把玉屏帶過來,最好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公儀音走到長几前,抬眼看著阿祿沉聲吩咐。
阿祿應了,又匆匆走了出去。
阿素走到長几和軟榻前,掏出袖中帕子替公儀音仔細擦了擦,這才請了她坐下。她立在公儀音身後,同阿靈一道,抬頭打量著房中簡陋而粗糙的擺設,眼中都寫滿了不解。
殿下突然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
阿素到底要比阿靈心思縝密幾分,聽得公儀音叫阿祿喚了玉屏過來,很快便聯想到了那日公儀音同她們說的,懷疑玉屏同顧貴嬪之死有關係的話,一顆心止不住往下沉了沉。
阿祿辦事果然有幾分機靈,很快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將玉屏帶過來了。
公儀音看他一眼,「你去外面替我守著,不要放任何人進來。」
阿祿應一聲,有些猶豫地看一眼玉屏,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拉開房門退了出去。
公儀音打量著站在門口的玉屏,她似乎比前幾次所見更為憔悴而瘋癲了,手指放在口中啃著,一頭長髮亂七八糟的,如同被翻亂的鳥窩,身上的宮婢服飾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破破爛爛,渾身還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公儀音有些難受地聳了聳鼻子,克制住自己內心翻湧上的噁心之感。
阿靈見狀,忙蹲下身將公儀音身上掛著的香囊解下遞給了公儀音。
因她嗅覺靈敏過人,聞到難聞氣味時難免比他人難受不少,所以公儀音自己用上好的香料調配了這驅異味的香囊,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場。
公儀音接過香囊,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覺得心中的難受之感退去了些。
她招手喚了阿靈和阿素低頭,在兩人面前耳語了幾句,阿靈和阿素頻頻點頭,面上露出鄭重其事的神色。
很快,兩人直起了身子走到玉屏跟前。
玉屏還在低著頭,津津有味地吮吸著自己烏黑的手指,嘴裡還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阿靈和阿素相視一眼,小心翼翼地走到玉屏跟前。玉屏似乎聽到了響動,警惕地抬頭朝阿靈和阿素看一眼,面露驚恐之色,慌忙朝後面退了退。
阿素放柔了聲音,衝著玉屏柔和地笑笑,「我叫阿素,你叫什麼名字?」
許是她身上的氣質十分柔和,玉屏面上警惕的神色放鬆了些許,只是仍舊呆呆地盯著她沒有說話。
阿素又道,「你是不是叫玉屏?」
這次,玉屏輕輕地點了點頭。
還能聽懂自己的話,看來這個玉屏並沒有完完全全瘋癲。
阿素頓了頓,又指著身側的阿靈道,「這是我的朋友,她叫阿靈。」
阿靈忙也朝玉屏露出一個柔和的笑意,「你好,玉屏,我是阿靈。」
玉屏瞪圓了眼睛看著她們,眼底的防備之色退去不少,只是仍舊背抵著門不肯上前。
阿素的手指朝坐在幾後的公儀音指了指,「玉屏,你認識她嗎?」
玉屏緩慢地抬頭朝公儀音看去,目光觸及到公儀音的面容,面上和眼神中又浮現出同前兩次一模一樣的那種驚恐的神色,雙手在空中胡亂擺動著,扭頭就要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嘴裡大喊,「鬼啊!鬼啊!」
可是門被鎖住了,玉屏出不去,只得窩在門口雙手抱頭,身子顫抖著厲害。
阿素上前幾步在她身側蹲下,柔聲道,「玉屏,你不用怕,有我和阿靈在,你不會有事的。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剛剛看到的那人是誰?」
玉屏不敢抬頭,只顫顫巍巍道,「貴……貴嬪……」
阿靈的眉頭皺了皺,接著道,「貴嬪,是顧貴嬪嗎?」
「顧貴嬪!顧貴嬪!」玉屏沒有正面回答,只顛三倒四地重複著這三個字。
「你為什麼說顧貴嬪是鬼呢?」
「死……死了……」
「你不用怕,顧貴嬪是好人,她不會害你的。你知道顧貴嬪是怎麼死的嗎?」
「毒……毒……」玉屏身子蜷成一團,臉上涕泗橫流,顯然害怕得厲害。
公儀音一震,不可思議的目光射向玉屏,「騰」的一聲站了起來快步走到玉屏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將她拉著站了起來,凜冽的目光緊緊盯在她的面上,一字一頓道,「你給我說清楚,顧貴嬪究竟是怎麼死的?!」
許是公儀音身上的氣息太過清冷,玉屏看著近在咫尺的公儀音的容顏,原本瑟瑟發抖的身體竟然停止了顫抖,只是雙手仍然牴觸地想將公儀音的手從她身上掰開。
阿靈和阿素忙上前禁錮住了她的雙手,生恐她傷到了公儀音。
公儀音顧不上方才手背上被玉屏抓出的痕跡,用力一喝,「說!」
「我不知道!女的……男的……尾巴……好多眼睛……好多眼睛……好可怕!好可怕!」玉屏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語間沒有半分邏輯,聽得公儀音一頭霧水,也愈發焦急起來,剛要出聲細問。
卻見玉屏大叫一聲,一把掙脫開了阿靈和阿素的手。
門外的阿祿見屋裡突然傳出一聲大叫,生怕公儀音出了什麼事,忙將門推開,剛要說話,卻見一道黑影從屋裡躥了出來,把自己猛地一撞,飛快地逃了出去。
正是受了刺激的玉屏!
阿祿一怔,不知發生了什麼,卻聽得公儀音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快追!」
他這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應一聲,追著玉屏跑了出去。
公儀音腦中不斷迴蕩著玉屏似夢囈般的話語,只覺耳邊全是嗡嗡嗡的聲音,全身跟脫力似的跌坐在榻。
「毒……毒……」
「女的……男的……」
「好多眼睛……」
她不知道玉屏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毒?莫不是說母妃是中毒而死?而女的男的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給母妃下毒的人是一男一女?那好多眼睛呢?好多雙眼睛看著?
公儀音此時的腦中充斥著無數的猜測和想法,一時間頭痛欲裂,像是跌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當中,怎麼也找不到出口。
阿靈和阿素此時也回過神來,看見公儀音面上怔忡而痛苦的神色,忙上前來攙扶住公儀音寬慰道,「殿下,殿下,您沒事吧?」
公儀音眼中散亂的神色漸漸聚了焦,可長而青黛的秀眉依舊緊緊蹙在了一起。
她看向阿靈和阿素,搖搖頭,眼中是沉思的神色。
「殿下,方才玉屏的話是什麼意思?」沉默了片刻,阿靈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公儀音搖搖頭,沒有說話,一臉沉吟。
阿靈和阿素見她心情不大好,不敢再多問,安靜地立在一旁,神情亦是嚴肅而緊張。
又等了一會,三人終於等到了阿祿回來。
他行色匆匆地跨進了門,滿頭大汗,面上是心急如焚的神色。
公儀音一見,一顆心「咯噔」一聲往下沉。
果然,她聽到阿祿又是自責又是惶恐道,「殿下,奴才追出去時玉屏已經不見了,奴才在周遭搜了一圈也沒看見她的身影。」說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請殿下責罰。」
公儀音眉頭皺成了一個結,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再怪罪阿祿也無事於補。她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沉了語氣吩咐道,「派人給我到處搜,一定要搜到她!搜到之後,直接將她送到重華殿去。記住,務必要保證玉屏的安全!」
阿祿不知公儀音為何突然對玉屏這麼重視起來,但主子行事,向來容不得他們這些做奴才的妄自揣度,聞言神色一凜,鄭重應了下來。
玉屏走失,公儀音再在此處多留也無益,又叮囑了阿祿幾句,吩咐他儘量低調行事,這才帶著阿靈和阿素出了敬法殿。
公儀音被方才玉屏的胡亂之語攪亂了一池心水,腦子裡渾渾噩噩的,也未辨路,腳下隨意走著。阿靈和阿素適才亦受了驚嚇,低垂著頭跟在公儀音身後,一時間竟然也沒注意到她們行進的方向走偏了去。
等到公儀音反應過來,她們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重華殿在南齊後宮的東北方向,而敬法殿則在宮城的西北角。出了敬法殿之後,她們本應該往北走的,卻不知道為何脫離了路線,似乎往東南方向來了。
她定下心來打量起四周。
這裡似乎頗為幽靜,四周花木繁郁,卻罕有人煙的樣子,只有涼風拂面簌簌而來。公儀音心下疑惑,卻見轉過前頭花木蔥鬱的花園,忽然柳暗花明,有一巍峨宮殿豁然出現在眼前。
宮殿看上去華貴非常,五彩琉璃金瓦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高牆重重,飛檐走壁。然而卻是宮門深鎖,平添一抹寂寥的感覺。
她抬頭一看,宮門處高懸的牌匾上刻著「飛羽宮」三個瀲灩生光的大字,金燦燦的色彩在陽光下分外刺眼。大字筆力雄健,龍飛鳳舞,筆走龍蛇。
飛羽。
鳳凰于飛,泄泄其羽。
這座華美而荒涼的宮殿,是誰住的?
------題外話------
今天終於提前萬更了,其實沒能萬更的時候,夭夭心裡也是罪惡的。
感謝可愛的妹紙們喲~最近挺多冒泡泡的,愛你們~
花花:土豪若卿妹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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