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人獲罪的原因,便是向聖上諫言,力阻聖上親征西域。」那青衣少年望著廳中的燈火,幽幽地說。
寧綰朱在他身旁,靜靜地聽著。
「朝中有多少大臣心知肚明聖上的意思,也了解邊軍的情況,卻紛紛上書附和。唯一肯出言相諫的,只有夏大人——」青衣少年嘆了一口氣,眼中透出些景仰,「連年出兵,窮兵黷武,卻無功而返,以致邊軍疲敝,軍馬不足。再加上中原連年災荒,內外交困,急待休養生息,哪裡能承受得起御駕親征?」
「只是夏大人一心直諫,卻失了聖心,又有奸人推波助瀾,才得了刺配柳州的下場。我等護送夏大人一路南來,沿途卻遭到人狙擊,這才曉得原來有人為了一己之私慾,要求夏大人的性命。我耿家軍雖然能護得了一時,卻護不了一世,所以,才出了這等李代桃僵的下策……」
耿家軍?寧綰朱再一次聽見了這個名字,心道,難道這少年乃是姓耿?
「……只不過,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如果能安然將夏大人和燕老三送到地頭,我便會安排夏大人暗中養傷,而燕老三代替夏大人在柳州服役,朝中的事情,再慢慢想法子……因此,事情還有一線生機。沒有到最後一步,小姑娘,你且不要輕言生死。」少年言語之間,卻不是那麼確定。
「燕老三,」寧綰朱清清亮亮的聲音在廳中響了起來,「我問你,是你自己執意如此,無人強迫麼?」她還是有些懷疑,這些朝堂政務,燕老三一介普通的士兵,能懂得那麼多麼?寧綰朱暗自決定,若是他因為屈從上峰的壓力,才行此事,她絕對會袖手不干。
「是的,姑娘!」那燕老三話聲很低,卻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語意極為堅定:「我燕老三,字都識不得幾個,其實不懂什麼大道理。朝堂上的事情,我也只聽小公爺說過幾句,似懂非懂。但是我曉得,夏大人,是個好人——」
「好幾年前,夏大人巡視邊軍糧草之時,曾經有一位低級士兵,不慎弄髒了皇上御賜給夏大人的金縷衣,嚇得準備逃跑。結果夏大人得知此事,不僅不怪罪,反而笑說,』衣服髒了,可以再洗,怕什麼?』」
「還有一回,也是在邊軍之中,軍中士兵口重,廚子做菜太咸,夏大人覺得難以入口,便只以白飯充飢,卻怎麼都不願意將原因說出來,免得廚子受責。」
「還有一回……」
燕老三說得,寧綰朱聽著燕老三反反覆覆地說著,她聽在耳中,話里話外就只有四個無比質樸的字——「是個好人」。寧綰朱聽著聽著,不由得也神情凝重起來。這燕老三所說的,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是極其平常的小事,無法與國家社稷、國計民生這等大事相提並論。可是這燕老三,卻甘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守護這位夏大人的安全。
寧綰朱前世活了二十來年,也不曾體會過這樣的情感——男人的義薄雲天,捨生而取義。
「小姑娘——」燕老三最終,將眼光投在了寧綰朱的臉上,說:「你是個好心腸的姑娘。」他一邊說著,突然單膝跪地,伏在寧綰朱身前,道:「務必請你施以援手,幫夏大人一幫。」他完全不提自己,早將自己置之度外。
寧綰朱還有些猶豫,但是她的一顆心怦怦直跳,心道:難道我真要幫這個人?可是想到她要將那紋樣原樣烙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胸口上,忍不住便頭皮發麻。
「寧小姐,」那青衣少年突然身形一動,也是單膝跪地,朝寧綰朱行了一個軍禮,低下頭道:「寧小姐,請你成全。若得寧小姐相助,我耿琮日後定當報答。」
耿琮?寧綰朱微微皺起了眉頭,她對這個名字略有些印象,只是眼前兩個大男人跪在她一個小女娃面前,她竟一時也無暇細想這耿琮到底是何人,只搓著手,略有些猶豫。
「這……那麼請問,你們隨身帶有麻藥麼?無論是黥面還是烙……烙那印記,都是極痛苦之事,不曉得有沒有軍中所攜的藥物,若是沒有麻藥,我就只能用冰塊了。另外請與我家莊頭傳話,除了將我全套烙畫的工具送來之外,再額外送些開水、燒刀子、另外送一套新的針具和棉布過來。」寧綰朱終於做了決斷。
那青衣少年耿琮與燕老三相視而笑。燕老三粗豪地一聲笑:「姑娘太小瞧我燕老三了,哪裡要得什麼麻藥……」
寧綰朱冷冷地道:「我這不是給你刮骨療毒,我是要作畫,你只要身子一動,畫就都毀了,你叫我怎麼辦?」
她一句話將燕老三嗆了回去,道:「我見那夏大人身上那個……那個烙印,烙得甚深,用冰塊的話,一是為了減少痛感,二來是為了傷口儘快癒合結痂,這樣你身上的傷口與夏大人身上的更相像一些。」
燕老三一句話逗出了寧綰朱的一通火氣,登時啞了,撓撓頭,不曉得該如何作答才好。耿琮卻點了點頭,對燕老三使了個眼色,開口道:「多謝寧小姐,寧小姐吩咐的,在下這就叫人去辦。」
耿琮轉身從廳中出來,那鐵塔般的大漢老周迎了上來,道:「大夫說了,敷上了冰塊,燒得好些了,藥也吞得下去了,那個臭小娘,想得歪招,竟然真的管用了。怎麼了,臭小娘答應沒?」
耿琮想到寧綰朱還在廳里,老周像放爆竹一樣連著說了一堆「臭小娘」,難免被寧綰朱聽見,連忙將老周拉到一邊。
豈料老周卻怪耿琮婆婆媽媽,「小公爺,你怎麼跟個女娘似的,不是說好了,等那臭小娘完事,就殺了她滅口的麼?」
「這……」耿琮那原本堅定而明亮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猶豫。他在軍中久歷殺伐之事,但卻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下不去手。
「小公爺,咱們這回出來,做的是什麼事情,您知道的比誰都清楚。這用燕老三掉包夏大人一旦做出來,這窩藏欽犯,收留罪人的事情可就做下來了。另外我們這五百兄弟,無令入關,犯了軍紀,大家都是提著腦袋跟著您犯險。您可不能為了個臭小娘,讓我們這麼多人都掉腦袋啊!」
耿琮皺了眉頭,壓低了聲音說:「一個十歲女童,說出來的話,有誰會信?滅口……有這個必要麼?」
老周聽了耿琮的話,一臉的不以為意,「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為了區區一個女童,讓我們這麼多人冒這些風險,難道您覺得值?再說了,那臭小娘到底行不行,別是銀樣鑞槍頭,唬我們玩玩的。」
耿琮聽了老周的話,覺得胸口有些悶悶的,便轉過身子去,道:「我到燕老三那頭去看看去。」
他正要移步,只見那大夫匆匆地奔過來,道:「小公爺,剛剛送過來那位老人,該當怎麼辦?」
耿琮沒好氣地一揮手,道:「就按我剛剛說的,只是小心些,畢竟年紀這麼大了。」大夫領了命,匆匆而去。而耿琮卻眉頭緊皺,在莊子的外院轉了一圈。這會兒已經將三更。耿家軍造訪所帶來的那陣騷動已經被平息下去,杜家村的人大多已經歇下了。只有寧家莊子上,內院裡還燈火通明,似乎是寧家人在等著寧綰朱。
這時一名士兵來報,道:「寧家一名老嫗,說是寧家的教引嬤嬤,想過來照料寧小姐,托小的來請示小公爺。」
耿琮皺眉,再來一個嬤嬤,這不亂上加亂了麼!他本就在猶豫,是否應該留寧綰朱一條性命,眼下再加上一個嬤嬤?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那士兵領命去了。耿琮仰頭,不由得想起以前,他這支耿家軍奔襲塞外,若是有當地人可能走漏風聲,便真的如老周所說,「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血洗整個村子,都不是沒有可能。
「你們這些食君俸祿的軍爺,若真如此行事,與那些殺人越貨的盜匪,又有什麼區別?」寧綰朱此前所說過的話,不禁又在耿琮耳邊迴響起來。
耿琮背著手,立在院中仰望片刻,腳下有些遲疑,卻又往燕老三那裡過去。
這時候寧綰朱所要求的物事已經一一送到,小炭盆也點了起來。寧綰朱從她十幾枝烙筆之中,取了三枝,放在火盆上烤著。她自己則慢慢地給雙手套上一對薄紗所制的手套。
燕老三此刻臥在一處軟榻上,將上身的衣衫解開,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自己的手背在軟榻之下,兩手握了一段繩索,緊緊地將繩索纏在手上,繩索幾乎要勒進肉里去。而燕老三的面上,則覆了一塊棉布,這樣燕老三看不見寧綰朱的動作,寧綰朱也看不見燕老三忍痛的表情。
寧綰朱輕輕的一聲嘆息,先從冰盆里敲了一大盆冰塊,用布袋包了,放在燕老三胸前。待到燕老三覺得胸前一塊已經被冰的麻木無覺的時候,寧綰朱才將手伸向了她的烙筆。
只聽「嗤」的一聲,耿琮分明見到寧綰朱面上一大顆淚珠滾落下來,掉在燒得滾熱的烙筆筆尖上,升騰起一陣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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