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下班鈴聲,趙軍和趙威鵬告辭,他從招待所出來就碰到了從車隊過來的林祥順和李寶玉。
「二哥。」趙軍從兜里掏出拆條的石林煙,要分一包給林祥順。
「拿回去給他們,我不要。」林祥順擺手拒絕,趙軍並沒強給,而是把剩下的八包煙都給了李寶玉。
「我也不要。」李寶玉同樣拒絕,但趙軍把煙塞進他棉猴兜里,說:「寶玉,你一會兒回家,下車先到陳哥他家。到那兒,你給他扔三盒煙,完了告訴他明天早晨跟我上山,把他那天磕那些豬都整回來。」
趙軍一會兒要跟李大勇、林祥順去永福屯老洪家吃席,但李寶玉不能去。
男人們好面子,這年頭吃席都是女人帶著孩子,老爺們兒都是自己去,然後老爺們兒跟老爺們兒一桌。
李寶玉要是個孩子,李大勇這老爺們兒都不好意思領他去,更何況李寶玉都長這麼大了。
於是趙軍就交代李寶玉,讓他去陳大賴家通知明早上山運野豬,並留下三盒石林煙感謝陳大賴、鄭廣軍、鄭廣財昨夜不辭辛苦找他爹。
「行。」李寶玉點頭應了一聲,然後又聽趙軍吩咐說:「看著黃老哥他四個,再給他們一人一盒。」
「哎。」李寶玉應下,緊接著就問趙軍說:「哥哥,你跟那大老闆上山咋樣啊?」
「哎呦我的媽呀。」當著自己人,趙軍也沒掩飾,搖頭道:「可要我命了!」
趙老闆人不錯,沒什麼架子,出手也大方。但這人不是上山的人,且不說他槍法如何、力氣多大,關鍵是他走不到一里地就放賴。今天是趕巧,還沒走多遠呢,他就歇好幾回。這要是走個十來里地,那指不定啥樣呢。
三人邊走邊嘮嗑,再與李大勇匯合後,四人走出了林場大門。
在經過收發室時,他們誰都不曾留意那緊閉的房門。因為按理說,今天不是李如海當班。正常情況下,李如海應該和他們一起坐車回家。
從林場出來,四人兵分兩路,李寶玉坐回永安的小火車,趙軍三人坐去永福屯的小火車。
今天去永福吃席的人不少,趙軍他們一上車,車廂里烏煙瘴氣的,抽菸的、吵鬧的,人群中一個沙啞的聲音正白話著。
十四歲的李如海,正處於男孩子變聲的階段,這時候應該好好保護嗓子,但這個對李如海而言實在是太難了。
李如海講的是崔大喇叭跟媳婦幹仗的事,聽崔大喇叭在旁邊罵罵咧咧的,就知道李如海說的是真事。
也難為這孩子了,永福屯發生的事,他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很多住永福屯的人都不知道。
李大勇無奈地一撇嘴,緊接著就聽一個刺耳的聲音喊他道:「李哥,你管管你家孩子。」
說話的正是崔大喇叭,他說話聲音給人的感覺特別吵,所以落下這麼個外號。
「李如海。」李大勇抬手指向他老兒子,喝道:「沒大沒小的,跟你崔叔鬧啥?」
「嘿嘿。」李如海一笑,繞路避開李大勇的攻擊範圍,走到趙軍身邊說:「大哥,有好事兒。」
「啥好事兒啊?」李大勇一把拉過李如海,問道:「你咋上這車了呢?」
「我隨禮了。」李如海理直氣壯地道:「我得吃飯去。」
「你就嘚瑟吧哈。」當著外人面打孩子屬於丟人,李大勇壓低聲音對李如海說:「你等回家的!」
李如海嘴角一扯,心想:「你等我回家的,我這禮拜都不回去。」
李如海掙脫李大勇,隨即又湊到了趙軍身旁。
躲在趙軍身後,李如海小心翼翼地看了李大勇一眼。而這時李大勇聽到有人喊他,沖李如海瞪了一眼,便向那邊走去。
李大勇走後,李如海對趙軍說:「大哥,有人出錢。」
說著,李如海抬起右手,先是五指張開,然後食指、中指、無名指收起,比劃了個六,說道:「出六百塊,買那大熊霸腦袋。」
趙軍:「」
這孩子,一個干拼(bin)縫兒的,搞得像混黑道兒的。
趙軍有些不明白,為啥自己身邊的樂子人越來越多。
「大哥,你給句話呀。」李如海催促道:「買家說了,他只要大熊霸一條命,熊肉、熊膽都歸你。」
「我不賣。」趙軍擺手道:「賣不了啊。」
「大哥,你不賣,可有的是人賣啊。」李如海說完,趙軍掃他一眼,道:「還有的是人,都誰呀?」
不是趙軍狂,那大熊霸步步奔高山,而越往高處雪越大,人想追上棕熊難如上青天。要是用狗攆,不是趙軍吹,他趙家狗幫都沒把握的事,永安四屯其它獵狗去了就是送死。
「我大爺。」李如海沖趙軍一挑眼眉,道:「我大爺要知道有這好事兒,還不得蹦高(gáo)兒地去啊?」
趙軍聞言,恨不得給這小子一大逼兜子,但轉念一想,李如海說的沒錯,要是趙有財沒凍出病,聽說有六百塊錢獎金,他真就得像李如海說的那樣,蹦高兒地去。
但現如今,趙有財是去不了了。此時即便趙軍還不知道王美蘭已經給趙有財下達了最後通碟,但他清楚趙有財近幾天都上不了山。而等他養好了,大熊霸早跑沒影兒了。
想到此處,趙軍不再理會李如海,過去和徐寶山嘮嗑去了。
到永福屯,趙軍到洪雲濤家吃席。
洪家在院子裡支了兩個棚子,棚子用苫布扣著,棚子裡拉電線扯著燈。
東南角有一個爐子,接出長長的爐筒子。爐筒子貫穿整個棚子,這樣使棚子裡有些溫度。
但還是冷,趙軍吃菜一張嘴,嘴裡都往出冒白氣。
吃完飯,趙軍和李大勇、林祥順、馬大富、馬勝等人一起上了王富的牛爬犁。
王富跟洪家有禮,特意趕著爬犁過來隨禮吃席。
這時看到有人從西邊過來,看他是去蘇家吃席的,李大勇便向他問起李如海來。
「李哥。」這人對李大勇笑道:「你家如海擱那兒跟人家嘮呢。」
李大勇聽得嘴角一扯,這時趕爬犁的王富說:「大勇,那家往哪麼走啊?咱上他家去,給如海接著唄。」
李大勇是真不想管那小子,但終究是自己兒子,可正當李大勇跟人詢問蘇家方位時,李如海跟劉金勇坐著挎斗摩託過來了。
「爸,你們回去吧!」李如海道:「這兩天我替那倆老爺子班,我就不回家了!」
「行!」李大勇咬牙切齒地道:「那你不回家,你好好吃飯。」
「知道了,爸。」李如海笑道:「你跟我媽,你們都注意身體,還有我妹,讓她好好學習。」
李如海的話,聽得眾人直樂,李如海自顧道:「還有我哥,你告訴他」
李如海話沒說完,劉金勇啟動了摩托,車冷不丁往前一躥,坐在挎斗里沒有防備的李如海向後一仰。
眾人鬨笑,李大勇黑著臉上了爬犁,得虧是黑天,大夥也看不清他的臉色。
趙軍到家時,已經過了晚上八點。他進家門發現,家裡只有王美蘭、趙虹、趙娜、小鈴鐺和躺在炕上的趙有財。
此時王美蘭帶著三個小丫頭在東屋看電視,王美蘭懷裡抱著小黑熊,趙虹懷裡抱著小猞猁,趙娜、小鈴鐺一人摟著一個布娃娃。
「我爸呢?」趙軍問了王美蘭一句,就見王美蘭眼睛往後一挑,道:「睡覺了。」
「啊」趙軍道:「我爸咋樣了?」
「發燒。」王美蘭抬頭看了眼牆上掛的表,道:「六七點鐘那陣燒的腦瓜門兒都燙手,我給他整三片去痛片塞嘴。剛才我去過摸他,我看不燒了。」
「啊」趙軍起身,道:「那我看看我爸去。」
說完,趙軍從東屋出來回自己房間。
進屋後,趙軍拉亮電燈,就見趙有財腦袋往上揚,看是趙軍,趙有財艱難地開口道:「給我口水。」
趙軍忙拿茶缸子到炕前,一手扶起趙有財,一手給他餵水。
趙有財喝夠水後,由趙軍服侍著躺下。
這時,趙軍準備上炕焐被,忽然聽趙有財喚道:「小犢子。」
趙軍:「」
「爸呀。」趙軍看向趙有財,笑道:「我剛伺候完你,你就罵我?」
「小犢子。」趙有財聲音沙啞、斷斷續續地罵道:「你不是人。」
「嗯。」趙軍只當他燒糊塗了,於是像開玩笑地接趙有財的話,道:「我不是人,我是小狗把大門。」
還挺押韻。
「你還不如狗呢。」趙有財此言一出,趙軍一怔,這話就傷人了。
趙有財繼續說道:「我二黑看我躺地上,它就擱旁邊守著我。怕我冷,它還趴我身上給我焐著。」
這事是李大勇告訴趙有財的,趙有財聽完感動的不像樣,但趙軍卻是撇嘴道:「我那不是沒攆上你麼?」
說完這句,趙軍又補充道:「你蹽那麼快,我們一幫人攆你都沒攆上。」
「那你也不是人。」趙有財說:「我都那樣了,你也不說背我。你叔背完,你姐夫背;你姐夫背完,你二哥背,你就瞅著不上手。」
「我」趙軍剛想說自己掉胯骨的事,就聽趙有財道:「你是我兒子啊!你就這麼一個爹,你就瞅著?」
趙軍:「」
「咳咳咳」可能是話說多了,趙有財躺在炕上劇烈地咳嗽,見趙軍過來,趙有財翻身把後背給了趙軍。
「爸呀,這是干哈呀?」趙軍輕撫趙有財後背,試圖緩解他的咳嗽。
劇烈的咳嗽,趙有財眼淚都出來了,他背對趙軍像抽泣似的說:「這你都不管我,以後我要攤吧到炕上,你就得給我扔出去。」
「你這樣兒,我現在就想給你扔出去。」趙軍心中暗自腹誹,嘴上卻道:「爸,你那前兒擱那樹底下躺著,我叔一喊,我著急往上跑卡個跟頭。完了掉胯骨了,要不我能不背你嗎?」
「掉胯骨,掉胯骨。」趙有財嘟囔道:「早不掉,晚不掉,那前兒就掉。」
聽趙有財的話,趙軍忍不住暗自發笑。兩輩子,他第一次看趙有財這副樣子。
「爸,你別往心裡去哈。」趙軍說著,從棉猴兜里拿出一條石林煙,拿給趙有財看,道:「看兒子給你整一條石林,等病好了咱再抽啊。」
趙軍像哄孩子一樣哄著趙有財,而此時的趙有財,一把拿過石林煙,放在自己枕頭邊,嘴上卻說:「兒子不孝,抽中華都白扯。」
說到此處,趙有財似自言自語,但卻又讓趙軍聽見。
只聽他說:「我這輩子還沒抽過中華呢。」
「爸,你想抽,等我再下山,我給你買哈。」趙軍笑著斜了趙有財一眼,他們這山溝里是沒有中華,但城裡供銷社還是有的。
「那倒不用。」趙有財嘀咕道:「你多孝順我點兒,比啥都有了。」
「不是。」趙軍沒忍住,坐在趙有財面前,問道:「爸,我咋不孝順你了?」
「你爸都這樣了,你也不掂心我。」趙有財說:「今早晨你倆妹妹抱著我哭啊。」
說完這句,趙有財又補充道:「鈴鐺都哭了。」
「那你讓我也哭唄?」趙軍笑道。
「我」趙有財剛要接話,就聽門口傳來了王美蘭的聲音:「你別攪災啊,再磨我兒子,我還掐你!」
趙有財一愣,想起了王美蘭今天掐他脖子時的狠實勁兒,趙有財把被角一拽,擋住臉不說話了。
趙軍見狀一笑,隨即上炕焐被躺下。
有的人發燒就在晚上,一過九點趙有財又發燒了,趙軍摸他腦門燙手,但這時候不能再吃去痛片了。
於是趙軍穿上衣服出屋,到南窗戶根下,打下一根冰溜子。
冰溜子掉在地上摔成數段,趙軍撿了三段大的回屋用毛巾包上。
這個暫且放在一邊,趙軍拿了趙有財平常喝的小燒,倒出一碗底來給趙有財搓前胸、後背。
趙軍給趙有財擦完前胸,主要是胸口處。然後,趙軍把趙有財翻得後背朝上,準備給他擦後背的時候,王美蘭過來了。
此時三個小丫頭都已睡下,王美蘭從趙軍手中接過裝白酒的碗,親自給趙有財擦拭後背。
趙軍跟王美蘭說了兩句話,見趙有財狀態好一些了,他便出到外屋地,在碗架旁拿過一根大蔥。
趙軍扒下蔥葉,撕下一塊蔥白,用其在眼皮下抹抹,整個人頓時一激靈。
趙軍眯著眼睛進屋時,王美蘭已經給趙有財擦完酒了。
這時候趙有財已經不那麼燒了,整個人更精神了不少。
王美蘭正數落他,道:「還說我兒子不孝順,我兒子對你多好?」
趙有財抿嘴不吭聲,而就在此時,趙軍撲倒床前,大喊一聲:「爸!」
一聲「爸」喊出,趙軍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
裝哭不是目的,此時趙軍的臉正懸在趙有財臉上方。
王美蘭剛把毛巾包冰放在趙有財額頭上,所以趙有財只能仰面躺著。
於是,趙軍的眼淚滴在趙有財眼睛上、鼻子裡、嘴唇間。
「呸!咳!」趙有財閉著眼睛躲避眼淚,一邊晃腦袋,一邊抬手扒拉趙軍。
「爸」趙軍低聲假嚎,一滴滴眼淚落在趙有財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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