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繡妥協了。她答應了徐詳成為那位季司公的對食, 從安寧宮搬到了季和的院子裡。
季和對她態度極好,事事遷就, 多有討好,可看在檀繡眼中,被強迫得來的一切她都深惡痛絕。難不成對她好, 她就必須感恩戴德的接受?不可能,她被人用親人威脅,無論如何都絕不原諒徐詳以及這個和徐詳狼狽為奸的季和。
從前檀繡覺得太監與旁人也差不多,外頭坊間對太監們的奸惡之語多半都是來自於臆想,要說壞人,哪裡沒有壞人, 只要是人都有惡意都會變成壞人。如果有哪一種人多半是壞人,那麼她想大概是因為這群人過得不好。
可是經過了這件事,她開始覺得, 這些太監們就真的是不講道理,沒有良心可言。於是她半點好臉色都不想給這個眼露討好的季和, 她不好過,徐詳和季和也別想好過。
但她也不是沒有動搖過, 只因季和對她太好, 而且季和與她解釋說,那一切都是徐詳自作主張,他沒有想要逼迫她,因此發生這種事也只能將錯就錯乾脆護了她,免得被徐詳記恨針對。他還說自己和徐詳之間不合,之前與他一同爭奪御筆司司公之位,雖然季和最後棋差一招輸給了徐詳,但是得到這個位置的徐詳仍然心懷怨恨,於是才會動她,來給季和添堵。
檀繡當時半信半疑,終究不忍冤枉了人,那段時間兩人的關係也便緩和下來。但是很快,檀繡就親眼看到季和與他口中那個『敵人』徐詳,言笑晏晏,並且還通過徐詳的介紹投靠了太子一黨,之後還幫助徐詳送口信,讓他避過禍端。
自覺被騙,這一次檀繡更加覺得憤怒,她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季和是個騙子,隨口說幾句她也信以為真,前塵後事加在一起,檀繡之後再也不與季和客氣,真正是水火不容,見到他和徐詳就沒好臉色。
她折磨自己的同時也狠狠的折磨每一次與她見面的季和,只要看到這個人露出隱忍痛苦的表情,檀繡就冷眼在一旁,內心無動於衷的想,早知現在這樣,何必當初要去強迫為難我呢?
可是季和忍著她,讓著她,讓檀繡覺得一腔憤懣無處發泄,最讓她憤怒的是,當她質問季和與徐詳的事時,季和啞口無言,不再爭辯。當時看在檀繡眼裡,覺得他是真面目被拆穿,沒有什麼好說的。
直到後來,檀繡才發現,那些複雜,確實是那時候的她無法理解的。季和確實一心想為她在這飄搖宮廷中,製造一個沒有風雨的遮蔽之所,為此,他的妥協,是她從未發現的。
所以當最後她知曉了一切,那種無言的複雜混合著愧疚以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思,全都逼得她煎熬萬分,最後一病不起。
她錯了嗎?對逼迫自己的敵人毫不妥協,這錯了嗎?不,檀繡不覺得自己的堅持是錯的,只是活在這世間,無可奈何的事太多了,陰差陽錯的事也太多,而她一雙眼睛一對耳朵,體會不到季和的無奈。
若不是這種開始,若不是這種相見,他們之間又如何會落到最後那種悲哀境地。如果能重來一次,如果能……
「檀繡、檀繡?」
檀繡迷迷糊糊清醒過來,對上一張略帶焦急的臉,那是季和。在她夢中記憶里總帶著幾分悲哀無奈的眼睛裡,此刻還是一片清明擔憂。
檀繡回過神來,長長吐了一口氣,她感覺到臉上的涼意,伸手擦拭一下,指腹上的殘淚還未乾。季和已經下了床去,披著他那件外套,不一會兒從外頭端進來一盆溫水,打濕了面巾回來遞給她。
這時候的天色還未亮,只隱約有些微光,大概她睡下還沒多久。檀繡接過那溫熱濕潤的面巾,擦了臉,坐在床上遞還給季和。他回去架子上放好了面巾子,在桌前倒了一杯水回來給檀繡。
水是熱的,剛才季和一起帶過來的,小廚房這時候還溫著水。檀繡低垂著目光喝了一口,感覺身邊一暗,季和坐在了床邊。他的手搭在膝上,有些遲疑的問:「做了噩夢?」
檀繡答:「嗯,一個不太好的噩夢。」
季和顯然多想了,因為他又說:「是不是來這裡住不習慣?要是這樣,不用勉強住在這裡,旁邊那間房也收拾的很好。」他說這句話的語氣是小心的。
檀繡不知道他為什麼總這么小心翼翼對自己,她這輩子可沒有對他說過重話虎過臉。檀繡掀起被子起身,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
季和還坐在床邊上,沒上去,檀繡也坐在床沿,看著自己的繡鞋不說話。沒過一會兒,季和就說:「這天開始冷了,你穿著一件單衣坐在這不冷嗎,到床上去睡下吧。」
檀繡沒動,她問:「那你呢?」
季和就說:「我也差不多該起身了,你一個人還能好好睡會兒。」他說完就拉了拉披著的衣襟準備起來。起身到一半,檀繡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把他拉的坐了回來。
季和詫異的看著她拉住自己的手,一雙向來水波不興的眼睛都稍微瞪大了一點。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反著握緊了檀繡的手,然後坐的近了一些問她,「怎麼了?」
檀繡咬著唇抬頭望了他一眼,隨後垂著腦袋說了句:「我害怕。」她害怕讓季和重蹈覆轍。
季和聽她這麼來了一句,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她拉著他的手坐在他身邊,才剛做了噩夢驚醒,眼睛有點紅紅的,帶著點鼻音說自己害怕。季和感覺這還是當年那個軟綿綿的小姑娘,不由得聲音也放得更軟和了一些。
「你是在怕徐詳?他一向看我不順眼,當年我乾爹死了,他想和我爭內府司司公的位置,輸給了我,之後就一直多多少少給我找麻煩。我自己和他見了,面上要過得去,不好隨便翻臉,但你沒關係,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罵了惹怒了他,咱也不怕,總歸你是我的人,他現在不敢隨便動你的,不需得害怕。」
季和說著,試著抬手把檀繡落在頰邊的頭髮夾到耳後,溫溫和和的繼續問她:「那徐詳,檀繡可是和他有什麼過節?」
檀繡哼了一聲,「我和他過節大了!」
季和:「哦?」
他正準備好好聽著,誰知道檀繡忽然徑自放開了他的手,爬回床里側,被子一裹就準備睡覺。
季和:「……檀繡不想說,就算了。那你好好休息一會兒,當心白天當值沒精神。」
剛才還背對著他的檀繡轉過了腦袋,「天還早,你不再休息一會兒了麼?我現在沒什麼事兒了,在安寧宮也就是管管她們別鬧事,清閒的很,你不是很忙麼,就睡一會兒怎麼受得住。」
本來想直接起床的季和聞言,又躺了回去,他心裡高興,表情也很和緩,語氣里還帶了點笑,「那我就再睡會兒。」
他躺下了,沒過一會兒,檀繡靠了過來,在被子裡握住他有些涼的手。季和心裡一跳,然後苦笑的想,你這樣拉著我,我還哪裡能睡得著。
睡到季和院子裡的第一天,出乎意料的平靜。後來檀繡倒是睡的很熟,沒再做夢夢見上輩子的事了,只覺得手裡抓著的那隻手一直涼沁沁的,怎麼都握不暖。
可是等到檀繡醒來,她發現自己手裡握著的不是季和的手,而是一隻碧色玉鐲。這水頭成色比她一直戴著的那只要好,一看就知道很珍貴。
這玉鐲是先前季和讓季嚴思去淘換來的,他先前出宮辦事在一個老鋪子裡見了這隻玉鐲,覺得好看,但當時也沒人送,於是就算了,等聽到檀繡答應他,想著見面的時候送點什麼,想到這玉鐲,就讓季嚴思去換了來。原本早該送出去,但那次見面季和太激動,愣是給忘了,結果就這麼給揣了回來,一直到現在,才算是送了出去。
檀繡不知道那麼多內里的事,她收起了玉鐲,起身收拾自己。這院子裡人不多,廚房裡米大尤帶著三個小太監負責廚房,還有兩個掃灑,四個跑腿,另外就是季嚴思經常過來。不比得檀繡清閒,季和一早就上值去了,要等到晚上才能回來。
檀繡用完了米大尤送來的早食,盤算著什麼時候把一些消息透露給季和,然後便回去安寧宮當值。
這邊季和卻是忙碌許久了,他要先去伺候皇帝一陣,等到皇帝開始處理政務,他也得去內府司看看,處理那些事情,雖然底下有一群太監們在幫忙,但需要他調度的事情依舊不少。有些事還要讓他親自去一趟,比如內訓司的事兒。
「季司公貴人事忙,怎麼有空到咱們內訓司這個清閒衙門來呢?」徐詳一見到季和就陰陽怪氣的說,顯然這一晚上也沒能讓他緩過氣來,還記著檀繡對他的那些說辭。
季和扯了扯嘴角,語氣也不怎麼和善,「本公確實是事忙,若不是內訓司不願配合內府司的分配,也用不著本公跑這麼一趟。」
兩人雖然不合,但季和畢竟年輕資歷淺。一向說起話做起事都留著三分餘地,要是換做平時,徐詳這麼諷刺幾句,他就當沒聽到了,哪會像現在這樣噎回去。
徐詳臉上的怒意一瞬間收斂了下去,露出個皮笑肉不笑的陰沉笑臉來,古怪的說了句,「看來季司公這是對那個位置勢在必得了,不然也不會突然趾高氣揚起來,在本公的內訓司耀武揚威。只是,還稍嫌早了些吧。」
季和不答他這話,只說:「關於內訓司上旬的分配,賬本上記著多提了千兩銀子,這筆賬記著的人是徐司公底下的人,本公好奇之下,發現內訓司以不同名目,在上上旬以及之前五個月內,陸續多提了至少五千兩銀子……光是內訓司一項,多出如此多,恐怕不妥吧。」
他們都是內宮當差,那點撈油水的貓膩互相之間都清楚,要是少了,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畢竟誰也不是兩袖清風的廉潔之人。要按照以往,這銀子數目剛好踩在季和底線,他要是心情好了,不計較也沒事,可今兒個早上,檀繡還在那說害怕,季和想想她,就覺得徐詳這些時候確實越發大膽,賬目上做出的空賬越來越多,要是不警告一番,就真的要鬧出事來。
於是才有了這麼一遭。
徐詳也不是他這三兩句話就能嚇到的,當下一揮手讓人去拿了賬本來,口中道:「季司公這是什麼話,那些銀子一筆一筆的,可都用到了實地,條條都有賬目可循,咱們內訓司即便撈了點,哪有季司公那麼大的胃口,要真鬧將起來,咱們可不一定是誰倒霉。」
季和就笑了,表情里哪有一絲害怕,「徐司公以為,沒有一絲準備,季和敢來此,徐司公信不信,若是鬧到聖上面前,有問題的絕不是我內府司。」
……
待季和離開內訓司,已經過了一個時辰,徐詳坐在原地將桌上的賬本拂落在地,訓斥那站在一旁的小太監,「你們辦的好事,好好的怎麼就被他發現了,不是說做的隱秘,那季和怎麼連在宮外那些隱秘事情都知道了?給本公去查!查查咱們內訓司出了什麼吃裡扒外的混賬東西!」
抱著賬本的小太監低著頭退出去,又一個小太監進來,「乾爹,太子爺已經傳了信來,三日後就回來了。」
徐詳臉上的怒意消散了,他起身冷笑一聲,「那季和再威風,也就這麼幾日了。等到事情結束,他還不是只能看本公臉色,到時候,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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