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洛林端起茶杯的時候,直線距離1163米外,卡門也正端起她的茶杯。
茶杯是典型的西班牙陶瓷,擅常運用豐富的色彩和大膽的對比,但無論是瓷胚還是釉面都遠比不上東方瓷器細膩光潔。
大概……三等品。
卡門像專業的拍賣評估員一樣快速地在心裡為手上的茶杯定了位。
品相二等,藝術一等,造型二等,工藝三等,掛釉三等,總評也是三等。
西班牙人習慣把瓷器視作藝術的承載。
其瓷偶、擺件常見有珍器流入藏品市場,無論是設計還是做工,在歐洲的上流社會都廣受追捧。
但茶具屬於高端的生活器皿領域,在這個領域,西班牙陶瓷別說與源於生活的東方瓷器比較,就連只為生活的英格蘭骨瓷都比她有更強的競爭力。
茶具不行,那茶呢?
卡門儀態萬方地端起茶杯,送到鼻尖微微一嗅。
香味烈而醇味淺,色澤濃卻不夠透……
這茶沒救了,不出意外應該是中美或加勒比土產的本地茶葉,質量甚至比不上盧西莊園自產自銷的山寨肯尼亞。
至少盧西的茶株可是正宗從肯尼亞引進的一等株,而這些茶……
卡門幽幽地嘆口氣,捧杯碰唇假作飲茗,旋即就放下茶杯,還不忘抽出手帕點點嘴角,就像真的喝了什麼一樣。
「迪普亞尼鎮長。」她對對面那個倨傲的中年男人說,「拜謁的事,您考慮得如何了?」
迪普亞尼鎮長翹著二郎腿,高抬著他肥厚的雙下巴:「拜謁……貴商會的會長想通過我求見總督大人。」
他頓了頓:「說實在的,我不太明白為什麼。」
「哪個為什麼?」卡門反問,「為什麼要求見總督大人?還是為什麼要通過您來求見總督大人?」
鎮長不由一愣。
商業是市政廳的管理範疇,從美洲分會在聖奧古斯丁設立交易所開始,他就不止一次接待過德雷克的業務負責人,最早是交易所經理,後來是辦事處經理。
德雷克經理人給他的感覺……初時或許會被他們的野心和侵略性震到,但多接觸幾次就會發現,把他們的商會風格剝開,他們和普通的經理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或者說商人,真正的紳士就不該對操此賤業的人有所期待。他們原本就該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欺下而媚上,見利而忘義。
更何況德雷克商會還和西班牙有過不可調和的歷史矛盾。
他們曾協助英國攻擊尼加拉瓜,他們的會長洛林.德雷克親手炮製了聖卡洛斯慘案,大爆炸留下的創傷直到今天也沒能徹底抹平。
雖然……
雖然稅金的誘惑讓加勒比的大部分殖民地都刻意不去提起聖卡洛斯的慘案,除了尼加拉瓜,也沒有任何一位總督把德雷克商會列入不許可貿易名單。
但一個官員、一個紳士,高貴的人之所以被視為高貴,除了利益和政績,他們的心裡總需要為純粹的正義留下一席之地!
正因如此。
正因為秉持在心中的正義的道,德雷克的經理人們在聖奧古斯丁總是需要為相同的成果付出更多努力,挫折讓他們謹慎謙卑,鎮長在德雷克人眼中的形象也越來越高冷。
人的習慣性就像一頭恐怖的妖魔。
經過長年累月的刁難和被刁難,連鎮長都習慣了那種最初僅僅針對德雷克的強勢裝扮,習慣了商人在他的面前卑顏屈膝的恭敬模樣。
他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正義和高貴在財富面前該有的樣子,哪怕今天前來拜訪的人是卡門.澤維爾,那個在上流社交場上被無數人推崇,稱其為澤維爾女王陛下的傳奇女商人。
可是……反問?
迪普亞尼鎮長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反問這個反問,想弄清楚澤維爾女王陛下出門前究竟是吃錯了藥還是忘了吃藥,否則區區一個低賤的女商人,憑什麼敢反問一位高貴的鎮長!
他怒極反笑。
「說起來,雖然今天是第一次見面,但澤維爾小姐的鼎鼎大名其實我早有耳聞。」
「是麼?」
「當然是這樣的。你在社交圈中無人不曉,光我所知,就有不少名門淑女在舞會上模仿你的妝容和衣著,這已經成為了一種潮流的模式。」
「沒想到您還對時尚有所了解。」卡門故作意外地捂著嘴,「還是說,這些都是令千金與您平日的談資?」
又是反問!
迪普亞尼鎮長並不意外卡門知道他的女兒,但卻無比介意這一次又一次的反問。
因為每一次反問都是挑戰。
身為一個商人,一個客人,一個女人,卡門一直在搶奪話題的主導權,而且發起進攻的時間總是把握得恰到好處,除了轉移話題,鎮長找不出任何反擊的手段!
第二次,鎮長更怒了。
「澤維爾小姐,既然你如此善解人意,你一定知道我心裡現在的想法吧?」
「賤人,客人,女人,我猜。」卡門打開扇子,遮著嘴,輕描淡寫地揭開迪普亞尼鎮長心底的瘡疤,「您在想自己對面的女人為什麼如此沒有教養,為什麼不懂得卑躬屈膝的本分,為什麼總要搶奪話語的主導權。」
「看您現在的表情,我猜對了。」卡門嬌笑了一聲,卡門啪把摺扇一收,「鎮長先生大可不必現在就急著去找鏡子。您的表情管理並沒有失控,只是面無表情……在很多時候其實並不是遮掩心情的正確選擇。」
迪普亞尼鎮長一下就爆起了額頭的青筋:「澤維爾小姐,激怒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別忘了我們的總督很忙!」
「佛羅里達北面有年輕的美利堅小弟弟,東邊躲著急著雪恥的英國佬,西邊還有虎視眈眈的法蘭西豬玀。」
「他肩負著整個佛羅里達的安危!」
「而作為他忠誠的下屬,於情於理,我似乎都沒有任何理由幫助一個卑賤的商人擠占他寶貴的時間,打擾他重要的思考!你說,是麼?」
「假如我們只能經由您的引見才能見到總督的話,您的判斷確實找不出任何缺失。」
卡門含笑站起來,提起裙擺,行告辭禮。
「既然您如此堅決地不願接受我們的善意……再會,正直而正義的鎮長先生。」
卡門真得走了,走得乾脆利落,看不出半點猶豫。
迪普亞尼鎮長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高抬著肥厚的雙下巴,可笑地目送自己的客人走向房門。
今天第一次,他終於對自己接待的客人有了實感。
一個商人,一個女人,一個上流交際圈經久不衰的話題,一個名門淑女們崇拜追捧的偶像。
她在最開始的時候問自己,究竟是疑惑她為什麼要求見總督大人,還是疑惑她為什麼要通過自己來求見總督大人……
鎮長終於醒悟,這根本就不是反問,而是一句徹頭徹尾的疑問句式的陳述。
他們!她或者她邪惡的老闆,那個摧毀了聖卡洛斯的私掠者洛林.德雷克,他們不是商人,是財閥。
財閥是上流社會無可爭議的正式成員,遠比普通的紳士更尊貴,甚至比大部分缺少歷史和傳承的非世襲爵位都要尊貴得多。
這才是諸位總督對聖卡洛斯的慘劇視若無睹的原因,他從一開始就搞錯了根本。
卡門已經快走出房門了,腳步不急也不徐,但絕沒有停下來的可能。
也是啊……
對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下等人,高貴如她何必要委屈自己?
高貴的人之所以被視為高貴,除了利益和交際,他們的心裡總需要為自己的驕傲留下一席之地!
「澤維爾……女士!」
卡門停下腳步,既不出聲,也不回頭。
「據我所知,總督明天會在聖馬可斯海防要塞享受難得的假期,如果可能的話……能否……予我引見雙方的機會?」
「明天上午,10點,我會陪著會長準時赴約。」
卡門又一次打開摺扇,掩著嘴,滿臉的愉悅。
「一會我會讓人送些茶葉過來,鎮長先生。它或許會和您以前認識的茶葉有些區別,請別驚?,那就是茶葉和樹葉的區別。」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8s 3.645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