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七八輛滿載的馬車緊隨在二十幾位騎士的身後緩緩駛出雷諾莊園。
這不是搬家的場面。
初來新大陸的齊格菲少爺想去海邊體驗加勒比夏日特有的白鵜鶘狩獵,以此消磨晚宴前的漫長時光。
這樣很好。
自己的學生能夠擁有健康的生活愛好,而不是像那些頹廢的貴族子弟那樣沉迷在美酒和床榻當中,雷諾先生老懷寬慰。
只是健康往往需要付出代價……
昨晚,齊格菲少爺來向雷諾先生通報行程的時候,雖然三令五申要樸素低調,可是他的扈從,那個小小的,惜字如金的皮托里奧准男爵卻偷偷把一張出行清單塞到了雷諾先生的手心。
行軍灶台,全套炊具,銀或瓷製的高級餐具,香料、食材、名酒、茶葉、咖啡,躺椅、無煙炭、太陽傘和帳篷……
還有獵犬,以及精擅法式料理的大廚和打下手的廚娘。
不愧是皇天貴胄家的正牌少爺,這種「樸素的郊遊」在規格上比雷諾莊園的日常生活還高了好幾個檔次,只依靠手頭上現有的資源,雷諾先生根本不任何可能在天明之前完成準備,連最簡單的馬車都湊不夠!
雷諾先生打起了退堂鼓,在某一瞬間,他特別想擺出長輩的架子,去勸說齊格菲,請他過得「再簡樸一些,多簡樸一些」。
然而就在那時,那個一刀碎門的護衛頭領出現了,奉了小皮托里奧准男爵的指派,來好心告訴雷諾先生,如果莊園一時準備不了這些小東西,大可以去船上取。
幾乎要溢出來的惡意嘲諷……
果然,即便已經離開歐洲二十多年,那些苛責的隨從們依舊是貴族文化中最惹人生厭的毒瘤。
可憐的雷諾先生沒有了退路,只得舔著老臉動用了自己全部的人脈,先後拜訪了九位老友,這才趕在晨曦來臨之前把一應所需準備妥當,並且通過了那個小討厭鬼的檢驗。
至少,大部分是通過了……
黎明時分,小討厭鬼冷著臉站在雷諾家最引以為傲的骨瓷餐具面前,手上捏著純白的絲製手絹,一下一下,神經質地擦拭著手指。
這種意味莫明的動作持續了半晌,隨後他招手把護衛頭子叫到身邊,輕聲咕叻了幾句。
護衛頭子不好意思地走到雷諾先生身邊,說:「先生,男爵命我感謝您這一夜來的辛勞奔波。他說這些東西雖然質量差了些,但大部分勉強還是交能給主人使用的,除了酒和瓷器,太劣質了。」
雷諾先生的嘴角狠狠抽了一下:「他的意見?既然是他的意見,為什麼要由您來轉達!」
「呃……因為他不會說法語?」
惡意徹底滿溢了出來。
雷諾先生堅信,如果有人把這個小討厭鬼橫著切開,他從裡到外都是黑的,就像是教會傳說中,那些被異教徒培養出來的無信之徒!
但是雷諾先生實在無法為此生氣。
法蘭西的社會構造,王族和鳳毛麟角的法蘭西貴族構成第一級,作為中堅的普通貴族形成第二級,像雷諾先生這樣的有產者和低級貴族組成第三級,平民、工人、農民和流浪漢是第四級……
媚上而凌下是法蘭西人共通的生活準則,雷諾先生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能從小討厭鬼那兒得到些許的善意。
更何況……那些美侖美奐的東方鬥彩瓷,還有價值百鎊的波爾圖美酒……
護衛頭領隨手取出來的珍貴之物無一不在提醒著雷諾先生,小討厭鬼所要求的真的只是齊格菲普通的日常生活,與所謂的刁難全扯不上半點關係。
感謝萬能而仁慈的主,如果沒有小討厭鬼的存在,他幾乎忘卻了階級鴻溝真正的樣子!
雷諾先生祈禱著,目送著狩獵的車隊緩緩遠行,心裡突然開始期待起今晚的夜宴,期待起時隔三十年,他再一次對上級世界發起的衝擊。
「禮服……禮服!去把我最好的禮服取出來,還有懷表,手套,佩劍,羽毛,給我舉著放大鏡一一檢查!今晚的宴會,必須萬無一失!」
……
與此同時,狩獵車隊。
風流倜儻的亞查林騎著純白的駿馬走在隊伍的首位,他穿著一身嶄新的騎裝,斑斕的五彩像南美叢林特產的虎皮鸚鵡,亞麻色的短髮用捲髮棒燙得自然捲曲,那兩個女僕的手藝很好,燙髮如此,床上的表現也同樣如此。
他的身後是洛林、海娜和皮爾斯,三人呈倒品字型跟在亞查林的身後,衣著一如既往,但身下的馬早已被換成了美洲特產的本地駿馬。
不止是他們,整個騎隊的劣質駑馬都已經還給了租賃的商行,現在的馬是雷諾先生友情贊助的,雖然清單上沒有標明,但雷諾先生主動認為,只有俊朗的高頭大馬才配得上齊格菲優雅的儀態。
此地距離東部攤塗尚遠,城裡傳來的消息,齊爾內德和艾米麗小姐尚在出行的準備期間,所以隊伍不緊不慢,洛林四人閒庭信步,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閒篇。
小皮爾斯皺巴著臉:「哥,凌晨的時候你幹嘛要和雷諾先生說實話?」
「實話?我說什麼了?」
「我不會說法語那事……」
海娜噗嗤一聲笑出來:「你說了?」
洛林只得無辜地點了點頭:「你看嘛,法蘭西普通貴族皮托里奧准男爵不會說法語,反正雷諾先生也不會相信,說了就說了,沒大所謂。」
皮爾斯氣哼哼地打了下馬:「萬一他信了呢?」
「皮爾斯,法語和西班牙語是上流社會的通用語言,和英語一樣重要,經歷過這事,你應該知道自己的不足。」洛林板下臉開始說教,「這次的事情準備匆忙,金鹿號上能夠流暢使用法語的只有我和亞查林,卡門、克倫、丹尼爾甚至王也都恰好不在船上,這是我們的軟肋。」
「扮演護衛的水兵們可以給自己樹一個作風嚴謹,寡言少語的人設,你這個貼身扈從卻不行。你又不是啞巴,這個問題必須提前解決。」
「什麼樣的藉口才是最好的藉口呢?偉大的先輩告訴我們,最好的藉口是讓對方自己找藉口。你在理應搭話的時候通過我來轉達意見,雷諾先生會自己為這個不自然的行為尋找理由,無論是覺得你羞澀、怕生還是腹黑、高傲,甚至是對他心存鄙夷,無論是什麼,你都有了足夠的理由在接下來的社交中繼續一言不發,至於原因,勒洛蘭的鄉紳們會自己去合理地補充。」
「你真想了那麼多?」
洛林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前頭的亞查林勒馬退回了半步,插嘴說:「船長,東部攤塗那邊,還是任我隨意發揮麼?」
洛林不屑地笑了一聲。
「放手去鬧吧,彬彬有禮的齊格菲少爺。我相信泡妞你是專業的,至於過程中會給鎮上的男性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以您的設計,我實在想不出在這座小鎮子裡,您需要對誰保持克制和低調。」
「英雄,所見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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