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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整,盧安撐了把傘出門上廁所,回來的時候順便看了看院門。
整個劇組都租住在一個院子裡,院裡有兩棟吊腳樓,滿滿地住了人。每天晚上點清人數之後副導演會把院門用鑰匙反鎖上,但今天卻沒有。盧安去問副導演,副導演告訴他人數還沒點完。
白天山寨里熱熱鬧鬧地搞了一天的三月三活動,美酒和美人勾去劇組裡不少男孩的注意力。盧安表示理解,讓副導演趕快點清楚人數。在山裡工作危險係數大,各種意料之外的狀況也不少,盧安一直很注重安全問題。
十幾分鐘後清點完畢,跟著副導演一起過來的還有個年輕的小助理。
「樓小衡還沒回來。」副導演說。
小助理忙在旁邊說明:「樓哥今晚八點多的時候到的山下,他還給我發了個信息讓我留著點熱水給他洗臉。他說搭客的摩托車和三輪都沒見到,所以他走著回來。我想那段路其實我們也都走過,沒什麼分岔,路上也有指示牌,就……」
盧安一拍大腿:「你沒給他打電話?」
「打了,說是不在服務區。」小助理怯怯地舉起手機。
從八點多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個小時。四個小時,足夠一個輕裝的人山上山下走兩個來回了。樓小衡卻在這段山路上失去了聯繫。
副導演也覺得不妙了:「下著雨,會不會出事?要不去找找?」
「等等,現在出去不安全。」盧安制止了想往外跑的助理。山裡的雨下得綿密,這裡的植被覆蓋率又高,落葉和根須糾纏在一起,路愈發難走。雨水帶來的泥濘和光線不足的影響,沒有專業設備就這樣貿然出去找人,非常危險。
盧安給譚遼打了電話。
午夜近一點時,跑到酒店去開了個房、好不容易睡著的陸晃接到了丘陽的電話。
「陸哥,樓小衡找不到了。」丘陽急匆匆地說。
陸晃一開始沒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打他手機,他現在不在家。」
等丘陽三言兩語把情況交待清楚,陸晃整個都呆了。
他從床上走下來,咚的跪在床前的地毯上,又撐著牆壁站起來。
「在哪兒失去了聯繫?」陸晃發著抖問。
丘陽跟他說了事情的經過。
盧安聯繫的是譚遼。譚遼當時正在和馮越廣談事情,知道這件事之後立刻向歡世的相關人員匯報這件事情,同時馮越廣聯繫丘陽。丘陽是歡世的股東,還是丘子真的兒子,他開口的話歡世對這件事的態度就會完全不一樣。丘陽一邊開車準備回家裡去跟丘子真溝通,一邊在路上給陸晃打了電話。
陸晃慌裡慌張地抓起外套,才穿了一個袖子就跑了出去。他跑到電梯門口,想起沒拿錢包又往回走,發現自己連門都沒有關。
稍微冷靜了一點的陸晃意識到,自己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樓小衡不在這裡,而他也不可能在短時間之內抵達樓小衡所在的地方。
他心裡難受得揪成一團。樓小衡離開的時候他們吵架了,陸晃從未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意識到何謂世事無常。
拿了錢包關了門,陸晃去退房,然後掏手機給丘陽打電話。
「歡世有人去那邊嗎?我也一起去。」
「今晚?今晚還沒有……」
「……你什麼都做不了嗎?如果萬一真出事……」陸晃壓抑著內心的憤怒和焦灼,「明天飛到那邊的第一趟航班是上午十點的,太遲了,丘陽,那個時候就太遲了。」
丘陽沉默良久。
「陸哥,即使現在開車出發,花的時間也遠比飛機長。」
陸晃頓時語塞。他太著急了,竟然忘了這一點。
丘陽在那頭低聲安慰他:「別著急,這邊一直在等消息。陸哥要不你過歡世來吧,我現在剛回到家,準備跟我爸一起去歡世。」
得到樓小衡確切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五點多。
會議室里的人躺下了好幾個,唯一一個始終不肯閉眼的是陸晃。
馮越廣和譚遼這幾天一直在為《野狗之門》的事情奔忙,又突然出了這件意外,兩人都有些心力交瘁,此時窩在會議室沙發上睡著了。其餘人等占不到沙發,紛紛趴在桌上小憩,連丘陽也不見蹤跡。
陸晃一直在不停地看手機。他心亂如麻,但每一個傳回來的信息都沒有新進展。
就在他打算現在就出發往機場去的時候,丘陽撞開會議室的門沖了進來:「有消息了!」
陸晃一下衝到他身邊,奪下他手機。
屏幕上是一條簡訊:找到了,沒大事,現在送醫院。
陸晃腦袋有些暈。這個簡訊並不能讓人放心多少。
「走,去機場。」他轉身對譚遼說。
譚遼和馮越廣對視一眼之後,馮越廣開口了:「陸晃,既然知道樓小衡沒什麼問題,你就不要去了。」
陸晃盯著他不說話。
馮越廣躊躇片刻:「《野狗之門》的進度拖慢,投資商不太高興。今晚有一個飯局,我要去,你也必須去。」
「我不去。」
「你必須去,那邊說了想見見幾個主角的。你是絕對主角,你不去可能就會砸……」馮越廣沒繼續說下去,因為陸晃的眼神太可怕了。
「我,不去。」陸晃重複道。
譚遼突然在一旁開口:「樓小衡那邊我過去就行了。今晚這個應酬你不去的話投資商不滿意,他們可能會撤資。電影完成不了,你對得起丘玥?」
說這話的時候譚遼在心裡罵了自己。到了這個地步,他和馮越廣都無計可施:投資商放話要撤資,他不可能讓這個已經啟動了的項目夭折,所以只能用這種卑劣的話語來刺激陸晃。
陸晃不出聲,只是盯著譚遼的眼神極為複雜。
樓小衡是在半途被找到的。
劇組的青壯年和寨子裡的年輕人打著電筒,分了幾隊下山來找。走到半途看到有個撐傘的人影在前面緩慢移動,還似乎沖他們喊著什麼話,手電筒一照過去,赫然就是渾身濕透的樓小衡。
樓小衡的後腦勺破了,血淌出來,整個肩膀的衣服都染得通紅。雨水嘩嘩地淋著,他一路走上來,一路都是血。
從路邊醒來之後樓小衡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身上的襯衣,繞著腦袋打了個結,把創口堵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麼情況,只曉得腦袋後面又涼又疼,渾身的力氣正在一分分流失。手機在幾步之外,他爬過去拿在手裡發現用不了了,順手扔掉,轉身拿了傘,開始往山上去。
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山路上石塊很多,他走得愈發小心,速度變得更慢。雨勢越來越大,樓小衡幾度靠在路邊的樹幹上喘氣,身體發涼發顫,提腳都艱難。
不知走了多久,血已經不再往外流,最終給了樓小衡前進力氣的是山路上遠遠懸著並不斷移動的幾點亮光。意識到前面有人的樓小衡突然來了力氣,以樹枝為拐杖,一點點往前挪。
腦後的傷口似乎不大,血已經止住了,但是越發疼得厲害。頭髮里沁出虛汗,雨水又帶著雜質,傷口入骨地痛。
樓小衡心想絕不能倒,一定要撐到見了人為止。
想到離開陸晃之前自己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那麼不客氣和生疏的語氣,他難受得發暈。
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圈裡有幾個朋友,認識過一些大腕,但這麼久以來,對他掏心掏肺般好、又毫無怨尤地包容他的人,只有陸晃一個。
樓小衡不是怕陸晃沒了自己活不了。他還沒那麼高尚。他只是害怕自己就這樣沒了,就永遠再看不到陸晃了。
縱使身後有千世萬世,他也再見不到陸晃了。
見到自己助理哭著奔過來,樓小衡渾身力氣一松,又頹在了地上。
小助理把他扶起來,邊哭邊說樓哥你別睡你撐著。
樓小衡說我不睡,我很清醒,一會兒去醫院你千萬記得讓他們用最細的線給我縫口子,別的線不行。
「最細是這種。」鄉村衛生院的衛生員亮出手裡一根線,「咩有更細。」
「不行不行,這個太粗了。」小助理胡亂揮手,「而且你們要剃那麼多頭髮,不行不行。」
已經止了血的樓小衡趴在病床上昏睡過去,盧安等人和小助理正在與衛生員說明情況。年輕的衛生員被一堆人吵得頭昏腦漲:「我們這種小地方辣里有那麼好技術!轉人民醫院啊!別來我這裡!這個時候還緊張剃頭髮,你們有毛病?」
盧安不同意轉院,一切應該以病人的情況為重。爭執中樓小衡被吵醒,他迷迷糊糊聽到了話,死撐著抬起個頭說了兩個字:轉院。
於是就轉院了。
譚遼一身風雨地趕到鎮上,被告知病人剛剛已經轉去了市裡的三甲醫院,於是又回頭往市里趕。
樓小衡終於縫好線,安安心心地在床上趴著睡著了。譚遼看到他臉色蒼白得可怕,胸口砰砰跳得慌張:樓小衡這次沒出大問題,實在是運氣使然。如果摔下去的地方有塊鋒利石頭,如果他昏迷得更久一點,如果劇組裡的人沒有找到他……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都令譚遼心有餘悸。
樓小衡安頓下來之後,劇組和寨子裡的人紛紛都離開了。盧安和副導演還留在醫院裡,和譚遼商量這次的事情如何解決。
盧安關心樓小衡的身體,也關係自己電影的進度。「他堅持要轉院,就是不肯剃頭髮。」陸晃指指樓小衡現在後腦勺包著的那塊白紗布,「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上鏡不好看。」
「我剛剛看了進度,還有一半他的戲份就結束了。」譚遼看了看住院通知單,「他要留院觀察一周,麻煩盧導體諒下。」
盧安擺擺手:「我也想跟你說這件事。一周太長了,他的戲只能停三天。超過三天,我就要考慮調整他那個角色的戲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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