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朝拜,絕不是簡單地讓太子出來露個臉,大家唱諾行禮,然後各回各家。
何時行進,何時止步,其間都有雅樂作為號令。雅樂的順序和內容,決定了大臣們的動作規範。周公制禮作樂,以禮別君臣貴賤,以樂親親仁和,最終目的就是敬德保民。
故而《禮記·樂記》中云:「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
樂由中出,禮自外作。如今中不出樂,外臣如何作禮?
朱慈烺對於傳統文化的理解並不像那些儒生一般深入骨髓。他能流利背出《禮記》中的篇目,但自己行事的時候仍舊是積年習性,並不會受到儒禮的約束。這也是為何老師們一致認可太子天資過人,但不承認他心理成熟。
對於儒者而言:不能將禮融入血脈之中,不能以禮作為最高準則指導思維,不能在舉手投足間展現禮教的人,就是小人、稚童。
所以,不懂禮樂的稚童可以教誨,但故意讓文臣們難堪的小人就必須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了。
「怎麼還不奏樂?」走在最前面的官員叱問引導官。
宦官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他雖然不是很懂,但沒吃過豬肉也常見豬跑。皇宮裡可是時不時就要奏樂的,但平時閣輔覲見皇帝陛下並不需要奏樂。為什麼這些文官今天特別要求奏樂呢?
「稍安勿躁!」宦官扯著嗓子,鎮住了這些蠢蠢欲動的東宮官。他暗中使了個手勢,讓身後的小宦官去找田存善問計。
儲君也是君,要讓自己的屬官站在外面曬著,誰敢說個不字?
文官們雖然一腔怨氣,但最多也只是用乾咳、晃身表達不滿。
太子卻是不習慣等人的。
無論前世今生,太子都沒這個習慣。
然而現在,太子坐在剛布置出來幕府中,四周是東宮侍衛環繞,各處高地也都站滿了人。周鏡侍立左右,殷勤地問太子午覺安否。
「為什麼還沒走進來?」太子忍不住問道。
「臣這就派人去問問。」周鏡連忙派了個機靈的侍衛去外面打聽。
沒過一會兒,那侍衛還沒見回來,田存善已經跑得滿頭是汗的回來應差了。他之前領的是兩個差事,一個是問明旨發放,另一個是去東宮收拾書冊帶出來。前一個只要明旨送達太子,他就算銷了差。後一個卻是要花費點時間,因為太子常看的書實在太多了。
好不容易收拾妥當,將今年太子翻過五次以上的書籍,統統裝箱運了出來。田存善剛出紫禁城,就碰到了王府里跑出去的太監。聽了那小宦官的一番解說,田存善腦袋都大了,連忙從偏門繞道安樂園,一路狂奔去見太子。
「殿下,」田存善努力平復著呼吸,「殿下,咱們出來得急,沒準備舞樂啊!」
「那不重要。」太子道:「快些讓他們進來拜見,然後就要組織有司賑災防疫了。」
「太子殿下,」田存善幾乎要哭出來了,「舞樂豈是不重要的?沒有舞樂,他們哪裡肯朝拜?如今這些酸措大正挑著殿下的不是呢,說殿下非禮大臣。」這種移花接木的手法便是太監們挑撥天子與大臣的慣用伎倆,日後即便真的對質起來,宦官們也可以理直氣壯打出天家奴僕的名義。
「我非禮他們……」朱慈烺良久無語,道:「些許小事,有什麼好鬧的!剛才誰去召他們來的?」
「殿下,」周鏡硬著頭皮道,「剛才您只說睡起來了要召見屬官,沒說讓誰去……」
「唔,那就是沒人召見他們,是他們自己來的?」朱慈烺正了正身子,對田存善道:「你剛才看到吳師傅了麼?」
「回殿下,奴婢從偏門過來的。」田存善垂下頭道。
「膽小鬼。」朱慈烺知道他不敢跟那些文臣對面,微微撇嘴,道:「去看看,要是吳師傅在,就叫進來。只叫他一個,其他人讓去門廳里坐著喝茶。」
「奴婢這就去。」田存善不敢多等,連忙跑了出去。
過了半晌,田存善果然帶著一個三十出頭的翩翩公子,身穿官服,白鷳補服,正是正五品文官服色。
「臣吳偉業,拜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吳偉業上前見禮,拜了一拜,聽到太子一如素往地沉穩道了聲「免禮」,便躬身侍立,等待垂詢。
「賜坐。」朱慈烺揮了揮手。等吳偉業在椅子上淺淺坐了,太子方才問道:「誰召你們來的?」
吳偉業一愣,仔細一盤,暗道:果然是熱昏了頭!太子還沒有下令旨召見東宮屬官啊!
「臣等得聞明旨,自然得來朝拜太子。」吳偉業旋即轉過話題:「臣等以為,太子不該出宮。」
「該不該出宮豈是你該置喙的?!」朱慈烺微微皺眉:「我本來只是想召見幾個禮臣,問問東宮接受屬官朝拜的禮儀,你們既然都來了,為什麼不進來?」
「這……」吳偉業擅長詩文,不擅機變,被太子一叱,更是腦中空白,支吾良久方才道:「不聞舞樂,不敢非禮以進。」
「你們連朝服都不穿,就想聽孤的雅樂?」朱慈烺嘴角微微挑起。
田存善心頭一顫,恍然大悟,暗叫一聲:妙哉!太子這手倒打一耙,真是絕妙!
大明的官員,平日穿著綴有補子的公服。文官補禽表文明,武官補獸表威武,便是人稱「衣冠禽獸」的那套。
若是有大的慶典活動,或是正旦、冬至、聖節、這三個重要節日,或者頒降開讀詔赦、進表、傳制……是不能穿公服的,只能穿源自大漢時代形制的莊嚴朝服。
身為東宮屬官,得到東宮輕動的消息跑來拜見,這是忠心可嘉。穿著公服本也無所謂,但既然穿著公服,就不該咬著舞樂不放!
吳偉業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衣擺,忍不住顫抖起來。
朱慈烺看著木訥不能言的吳偉業,輕笑一聲,道:「吳師傅的詩文是極好的,不過身為日後的宰臣,對禮制也該下些功夫。」
吳偉業是崇禎四年的一甲第二名,俗稱的榜眼,授翰林院編修,接著便授東宮講讀。崇禎十一年時,太子出閣講學,天子旁聽,他講的《尚書》讓皇帝陛下十分讚嘆,賞了「龍團月片,甘瓜脆李」。十二年遷南京國子監司業,十三年升左諭德,十六年升了庶子。若是國運再堅持十年,吳偉業即便不能入閣,起碼也是個禮部尚書。
如此春風得意的宦場清貴,竟然被太子批評說該對禮制多下功夫,這是何等之大的打擊?
吳偉業眼前一黑,一時垂頭喪氣,聲調消極:「臣回去之後,定省己身,閉門思過。」
「也不必這麼著急,」太子道,「朝拜大事還是得安排出來。吳師傅是我東宮老人,做事我也放心。還要勞累吳師傅,將大臣朝拜禮儀制式詳列出來,交與中官布置。我只有一個要求,如今國事蜩螗,能省則省。省下的錢財、時間、精力,或許能多活數百人命。這才是仁者之道,吳師傅以為呢?」
「殿下所言,深契愛人精髓。」吳偉業連忙拜了下去。
他走出安樂園的時候,汗水一直濕透了中單。直看到外面還等著的其他同僚,方才腦袋一震:剛才忘記問太子,是否還要召見其他屬官!
他卻不知道,太子之所以從一干屬官中挑了他出來,並非因為常聽他講課有印象,而是知道他性格怯懦,能夠輕而易舉唬住。換個腦殼方些的進來,恐怕口水官司就有得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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