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易見過破產農民的悲慘下場。
甲申國變那年,他從北京回蘇州老家。江北也就不說了,簡直是人間煉獄。即便進了他自幼熟悉的吳江地界,仍舊有人橫死街頭。坐著充滿童年回憶的小搖船上,吳易親眼看著船夫麻木地用漿撥開水面上大大小小的屍體。
「又不是災年,哪能死這麼多人?」吳易回想起來仍舊有些麵皮發麻。
「欠了債,地沒了,老婆孩子賣了,生計斷了,不跳河還能怎地?」船老大對這位進士老爺沒有太過尊重和敬畏,因為他覺得自己也很快要成為這河裡的一員了。今年北面遭兵,南面這些大戶就格外兇狠,半點情面不肯賣。好多底子厚的人家都熬不過去,舉家自盡了。
「鎮上賣糖的陳家,也是底子厚的,他家賣的是糖呀!前日我路過他家門口,見上著板,圍了好多人在那裡叫罵。原來是老闆欠的債還不上,人家欠他的又收不回來,索性買了砒霜拌在糖水裡,一家大小六口人全都死了。
「門口叫罵的都是在他柜上存了錢的,貪那幾分利息,如今看來回家也怕有人要上吊呢。」船老大低聲講述著鎮上的新聞,聽得吳易格外揪心。
吳易並不知道自己家裡也有外債,也收著高利貸,同樣有人因為還不上錢而給地賣身。這些都是莊頭的事,雖然他是進士,但家中財計都掌握在父母手中,他只需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同情憐憫就行了。
從國變至今,江南的情形一日日糟糕起來。最初只是這些小民小戶破產,後來就算是城中殷實人家也免不得家破人亡。那些大戶人家逼債的時候多了一個說辭:「目今皇爺在北面打仗,哪裡不要錢用?乘著現在大軍沒有過來。自己先把錢送過去,打完仗還能過好日子。若是大軍逃到江南來了,就是連片瓦都不給你們留下。」
道理是如此說的,皇太子只要不過江,江南富家就覺得天下還有希望。勒緊褲腰帶也要將糧稅送過去。當然,現在皇太子還是過江了,而且一路從南京殺到浙江,連與朱家一起打天下的勛戚都遭了滅門之禍,真箇是人心惶惶。
也不知道尋常百姓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
……
吳易說到動情處,眼淚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等他將這些年來所見所聞的民間疾苦通通倒完。心中卻像是卸下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一時舒暢。他抹了一把淚,躬身道:「臣失儀之罪當罰,然臣一片肺腑,實在是不吐不快。」
「很好。」朱慈烺面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就連跟隨他多年的內侍都不能從中品味出任何皇太子的態度。很多時候。皇太子就像是個七八十歲的積年老宦,根本不讓人摸清他的深淺。
朱慈烺站起身,再次肯定道:「很好。」所有人都猶疑地抬頭望著他,想知道這「好」從何來。
「我南下以來,哭窮喊苦的不止一個,但我從來沒當過真。」朱慈烺走到吳易面前,道:「我信你。」
吳易愕然地看著皇太子。思索著自己緣何能夠得到如此巨大的青睞。
「因為國家若不是糜爛到了根底,也就不會發生國變這等事了。」朱慈烺拍了拍這位年輕進士的肩膀道:「而國家糜爛,肯定是官員們從中大肆饕餮,損公肥私,這是千年鐵律,根本不用想就知道的。其次是各種吏員、雜役、做公的、吃公家飯的,若是不上行下效,他們自己也過不上好日子。如此一來,公家被吃完了,小民也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殿下……」吳易眼中又泛起淚花。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原來殿下都知道啊!
「我身上有許多罵名,其中就有苛待下屬,不敬大臣。」朱慈烺環視周圍,道:「你們憑心而論,在我手裡固然工作量大些。但俸祿、獎金、休假哪個少了?官員拿了錢財不賣命賣力,難道就是理所當然的?至於那些被我流放的勛戚大臣,仔細想想,是我欲加之罪麼?哪個不是因為對百姓敲骨吸髓太狠,讓我不得不下狠手除去?」
「但凡大明的鄉紳、貴戚、大臣有些公心,不是一味貪婪搜刮,我為何不能容他們?」朱慈烺虛張雙臂:「孟子所謂獨樂不如眾樂,這個道理我難道不懂?只是民為邦本,凡是壞我邦本的蠹蟲,不該我一家恨他,該當是天下人共誅之!」
說完這些,朱慈烺心中壓抑的忿恨終於傾吐出來,道:「吳易,你家也是吳江大姓。你又是進士,是族中砥柱。你家有沒有人打著你的旗號聚斂吞併?有沒有人拿著你的帖子包攬詞訟?有沒有人仗著你的官聲放印子錢,逼得小戶賣兒賣女?」
吳易被問得冷汗直流,正要告罪,卻被皇太子一把扶住。只聽他道:「就算有,我想你也未必知道。如果你知道,也就不會跟我說這些小民的苦處了。我還可以跟你說一件事,大明的《稅法》從十八年就開始讓內閣商議,至今沒能出台,為何?蔣閣老不願副署。蔣閣老啊,從學識、人品、為官、辦事,樣樣都是出類拔萃,但為何在這事上不肯鬆口?」
吳易不知道還有這種事,心頭駭然。
「因為他不能背叛血親之族。」朱慈烺簡單道:「在這個以孝為本的天下,他不能,你不能,我也不能。所以百姓就活該被魚肉,被盤削致死?實際上百姓也不肯乖乖餓死,所以才有了王嘉胤,有了高迎祥,有了李闖和獻賊,乃至於前不久的奴變。」
「咱們為何不能收斂一些貪婪之性,讓下民安居樂業,權貴常保家聲,天家垂拱而治,最後天下太平,以近大同之世?」朱慈烺盯著吳易。
吳易仿佛感覺到了一股熱流從丹田上涌,讓他整個人都激昂起來。長久困擾他的死結突然打開,應聲道:「殿下所言極是!天家、勢家、民家,本不該是你有我無,你死我活之狀!聖人立教,正是為了生民安康,各得其所。禮者,離也。正是有人非禮而為,才釀成今日窘迫之勢。臣以為殿下嚴法紀,正是斬斷非禮之爪,誠可為也!」
「既然內閣推不出一部稅法,那就從我浙江先來。」吳易道:「臣願挨家挨戶,收羅民意,促進此法在浙江推廣。」
朱慈烺本來不希望國家重要法律從下而上產生,這樣很可能造成美國似的司法紊亂,增大司法成本,甚至還會埋下「聯省自治」的隱患。不過浙江一向是華夏故土,又是財賦重鎮,若是在監控下適當放鬆一把,倒是打破僵局的切入口。
「只是殿下,」吳易抬起頭,「臣風聞一樁小事……」
「說。」
「聽聞當日殿下徵召蠶娘,許諾給予其家上年賣絲純利,可有此事?」吳易問道。
「是,因為各地情形不一,不宜統一標價,只以其家上年所得為準。」朱慈烺道。
「可是各州縣給出的官府定價卻是十兩銀子一人。」吳易道:「到了村中各家,多的能拿六七兩,少的只有一二兩!這等情形又該如何杜絕?」
朱慈烺心中不免暗恨,仍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笑臉道:「這也就是在浙江,你去山東、河南看看,是否會有這等事。」
吳易愕然:「殿下是說江南官員格外貪婪麼?」
「人心貪婪是一樣的,但有一些東西能夠抑制貪婪。」朱慈烺道:「比如說敬畏,比如說榮譽。表彰勤廉能吏,嚴懲庸蠹蛀蟲,這事不僅僅是都察院的責任,平日你們也該自查自警,真等都察院來了就晚了。」
「我本來是想等下半年給浙江找個鐵腕些的布政使,不過既然你有為民之心,看起來還對講道理略存幻想,不妨讓你暫代布政使一職,今年十月我再來看效果。」朱慈烺道。
吳易本來還擔心自己名不正言不順,此刻有了布政使的名頭,倒是輕鬆許多。
「另外,你擔心的農民破產問題,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朱慈烺道:「大興土木,以工代賑。農民失地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一失去土地就斷了活計。浙江水網稠密,平原與山地共存,光是修橋鋪路就能讓多少人找到活干?」
「可是庫中空虛……」
「收富人的稅,抄貪官的家。」朱慈烺笑道:「而且還可以報項。」
前兩者讓吳易脖頸一涼,最後的「報項」卻是不明其旨。
「你可選些年輕幹練,有志於民生的熱血青年,先去行政學院學學規矩,施政起來也能方便許多。唔,對,你們浙江提學使廖興就是個能吏,辦的河南行政學院效果極好。你不妨多與他走動走動。」朱慈烺又道。
吳易聽到朱慈烺提到廖興,不由臉紅。他與廖興的提學部院就隔了一條防火巷,可謂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因為廖興此人的惡名太過彰顯,以至於他至今沒有與廖興說過一句話。聽起來皇太子對廖興十分器重,看來是不得不去交往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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