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四八六 禍亂初平事休息(九)

    張家口堡東西長四百餘步,南北寬兩百步,有院落五百處。許多小商家擠不進堡里,便依附城郭建屋而居,形成了城廂。如此一處繁花似錦的鎮堡,此刻已經徹底被騎兵營控制了出入道口,所有中上資產的商戶家長都被「請」到了守備署中。有人不敢親自出面,便推說不在,卻也派了家中信得過的老家人掌柜前往聽用。

    周遇吉沒料到張家口的商人們如此聽話乖巧,旋即下令收繳私軍護衛的軍械。無論是大明、大順還是大清,民間持有刀劍這類短兵並不犯忌,然而長槍長刀、鐵甲盔帽、強弓勁弩,卻都是禁物,若被查出來是可以抄家滅族的。

    周遇吉此令一下,所有商家都被逼到了兩難之境。

    或是乖乖繳械聽候發落,或是負隅頑抗死裡求生。

    黃成明到底是讀過書的生員,眼看場面有些尷尬,出面道:「此番官軍前來,只誅首惡,不論其餘!讓爾等交出軍械,也是防止有人做出傻事。」正說著,一隊下了馬的騎士夾著個五十開外的老者進了署衙。

    被夾在中間那老者身穿紫紅色綢子製成的華服,頭上戴著頂**一統帽,並非大明高聳的式樣,而是剃髮後新出現的小帽,狀似瓜皮,故而民間又稱瓜皮帽。再看這老者雙足**,被拖半走來到守備署,一雙腳上全是血泥,十分狼狽悽慘。

    「報將軍,人犯范永斗帶到!」兩旁騎士振聲報道。

    「草民不知有何罪!」范永斗激憤怒道。

    周遇吉心中一喜,正缺個人頭立威。他當下臉色沉沉,道:「大膽!你身為大明子民,竟然串通韃虜,投敵賣國。還敢自稱無罪!左右,將他人頭摘了,好叫世人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將軍刀下留人啊!」王登庫沒想到周遇吉這個時候要殺人立威,若是真讓他砍了范永斗,兩邊豈不是都走絕了?

    范永斗也是剛還帶著一股氣,被「摘腦袋」的話嚇了一跳。登時清醒許多,再不敢刺激周遇吉。

    周遇吉眯著眼睛道:「王登庫,你可有話要說?」

    「將軍,此人卻是以信義著稱邊口,恐怕有甚誤會。」王登庫連忙道。

    「誤會?」周遇吉冷笑道:「能有什麼誤會,犯下此等通天大罪,還想狡辯!」

    范永斗忍不住道:「將軍,若說草民有罪,也該是法司定論。刑曹動手!將軍擅殺小民,不怕有人告將軍壞了國家法度麼!」

    「呵呵呵,你還知道王法祖制!」周遇吉笑著站了起來:「今日正是讓你這首惡償還天下血債的時候!來人!先去抄了他的家財,拘了家人來此觀刑!」

    王登庫等人還要再說,衝上來十來個凶神惡煞似的騎士,手持馬刀將眾人趕到一旁,又有三五個手操勁弩的騎士往來走動,時不時拿弩弓瞄向有異動之人。這些人都是堡里有些身家的。誰也不肯拿自己小命開玩笑,只得乖乖聚在一團。如同綿羊一般。

    他們只以為抄家是個漫長的過程,誰知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范家的家人、奴僕、女眷全都一個不拉地帶到了守備署,足足有四五十口人。

    「報將軍,另有范永斗親族共一百二十七人,皆系在署衙外。」一個上校把總上前道。

    周遇吉點了點頭。轉向范永斗:「你還有甚話說?」

    范永斗見家人都已經捉拿到了署衙,知道自己難逃此劫,啐了一口濃痰,大聲道:「我即便死了,也有辦法叫你人頭落地!」

    「把他兒子拖出來。斬了。」周遇吉隨手往范家近親堆里一指,殺氣頓現。

    「你這狗賊……」范永斗破口大罵,果然見身穿鋼甲的士卒將他幾個兒子從人堆里扯了出來,只往當中一推一搡,揮起馬刀斜劈下去,頓時血氣沖天,幾個兒子倒在地上,抽搐兩下便再也不動了。

    范永斗見了一口氣憋在胸口,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王登庫等人被圍在地勢低的地方,眼看著幾股紫黑色的人血往自己腳下流淌過來,心跳加速,幾乎跳出了腔子,紛紛往後躲避。

    「將軍,這何必呢……」王登庫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聲音中竟帶著哭腔:「我等願保將軍前程似錦,萬貫家財、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啊!」

    周遇吉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吩咐道:「澆水。」

    一桶涼水當頭潑了過去,范永斗被這麼一激,喉中發出呴呴之聲,醒轉過來。

    「兒啊!」范永斗一醒過來就痛哭起來:「你這殺千刀的賊啊,殺我兒子,你不得好……啊!」一旁的騎士反手將刀柄砸在他嘴上,頓時牙齒碎了五七顆,滿口的鮮血。

    「這話我就不愛聽。」周遇吉冷聲道:「將他孫子拉出來斬了!」


    剛才行刑的幾個騎士衝進人堆里,推出兩個嘴邊才長了毛的小伙子,又從一個婦人手中奪過一個梳著總角的孩童。

    那兩個小伙子嚎啕大哭,哀求饒命。他們剛才哭自己父親都沒敢大出聲,此刻卻是再也顧不上了。

    「將軍!求你放了我兒啊!我願將范家的秘藏送與將軍!」婦人死命地拉住自己的兒子,為了增加自己說話的分量,還大聲道:「我是范家的長媳,我掌著家裡鑰匙呢!將軍,放過我兒子吧!」

    周遇吉朝騎士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年長的孫子立時被砍倒在地,為空氣中又增添了一抹血腥之氣。那個孩童總算大難不死,被他母親緊緊抱在懷中,母子二人哭得稀里嘩啦。

    「真是人倫慘劇……」一個商賈看不過去,卻又沒膽子站出來,只是低聲嘀咕。

    周遇吉卻耳尖,銳利的目光登時掃了過來,厲聲喝道:「你只看到他家悲慘,可曾想過那些因為東虜入寇而遭難的人!」當年虜兵肆虐關內,沒有一支營伍敢觸其銳氣,惟有周遇吉敢帶兵衝殺,一舉得勝,但終究是於大局無補。

    得知虜兵背後有這些商賈為耳目,周遇吉焉能不恨!

    「那些人家又有何罪!死不得安葬,生不得歸鄉,如今還在遼東苦寒之地與野人為奴!」周遇吉恨聲道。

    多年積鬱一朝迸發,嚇得那些商賈再不敢說話,甚至連同情之色也不敢顯露出來。

    「帶她去找銀窖。」周遇吉很快收拾了情緒,揮了揮手:「找不到就一併殺了。」

    范永斗已經從子孫之喪中恢復過來,顫聲叫道:「你敢!找到了銀子你和玉兒死得更快!」

    「舅啊,我得給范家留個後啊!」那長媳哭著,頭也不敢抬就往外走去。

    范永斗看著媳婦離去的身影,血口張合,頭腦漸漸清明起來,對周遇吉道:「將軍千里而來無非為財,何必鬧成這般呢。老夫在朝中略有人望,只要放過張家口大小商戶,老夫願意交出全部家產。」他知道那將軍與他結下血海深仇,斷不會讓他活著。媳婦說得也不錯,范家總要留條血脈。

    用范家所有家產來換得這條血脈無恙,一些老夥計大約也會照拂一二,將來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周遇吉哼了一聲:「這話我倒是愛聽,可惜已經沒用了。」他踏著血水走到范氏滿門面前,猛地暴喝一聲:「爾等皆是死有餘辜!」

    下面待罪的范氏家人各個面如土灰。

    「天恩浩蕩,若是檢舉出范氏隱匿家產的,可罪減一等,否則……立斬!」

    看著眼前這些人一個個呆若木雞,周遇吉伸出帶著鐵手甲的大手,伸出一個手指,冷聲道:「只有前面十人能享此恩典。」

    原本呆若木雞的人登時有了小小的騷動。

    「柱子!你要干哈呢!你不能對不住老爺!」一個管家模樣的老頭拉住了身邊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滿臉痛苦道:「爹,額還沒兒子囁。咱不欠范家啥的,值不得為他家斷後啊!」

    「你個畜生……」老管家伸手就要去打他兒子,卻被衝上去的騎士一把推開,示意名叫柱子的壯年出來。

    「別動我爹,我知道的都指給你們。」柱子吸著氣,苦苦哀求道。

    周遇吉示意騎士帶他出去,卻沒給任何保證。

    柱子回頭看了一眼自家老爹,垂著頭快步朝外走去。

    「老爺啊!我對不起您啊!」柱子爹跪倒在地,重重一個頭磕了下去,只聽得令人牙酸的一聲骨裂聲,他竟活活撞死在地上,身子癱倒一旁。

    范永斗別過臉去,臉上垂下兩行濁淚。

    有了柱子帶頭,十個名額很快就滿了。其中有范永斗的侍妾,也有尋常僱工、護院。包括賬簿、密信在內一系列文書證據都被搜了出來,最後起出的銀窖存銀、庫存貨物,大體也能對得上帳,周遇吉這才下令斬了范永斗,將其家人統統關入署牢。

    范永斗臨死前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天地,目光落在死去的柱子爹身上,突然發現「忠義」果然是種令人震撼的情感。

    而這最種情感卻被自己拋棄太久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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