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隆景三年,日本承應二年,耶歷一六五三年。
癸巳年元旦。
寒風凌冽,在這方靠海的領土上,矗立著一座山城。
飄揚的一文三星旗幟,表明了這座山城的主人,正是曾經占據十國的外樣大名毛利氏。
在關原合戰失敗之後,作為西軍重鎮的毛利家受到了減封的待遇,如今只保留著周防、長門兩國三十六萬九千石的領土。再不復當年領有十國,高達一百二十萬石的盛況。然而毛利家並沒有因此而消沉,更沒有真正投降於德川氏。
在這座被稱為指月城的山城密室之中,當代藩主毛利綱廣盤坐榻上,在他面前是正襟危坐的家老重臣。
「諸君,今年能夠倒幕麼?」毛利綱廣雙手放在腿上,已經猜到了家臣們的答覆。
因為年復一年,每年元旦朝覲的時候,毛利家的家主都會向自己的家臣詢問這個問題,而家臣們也總是回答「主公,時機未到啊」!
按照另一個時空的劇本,這種對話將持續到兩百年後的倒幕戰爭。毛利家所統領的長州藩,最終還是成為倒幕強藩,逼迫德川幕府將權力交還給天皇,自己也成為了新政府的中流砥柱。
「時機未到啊,主公。」家老益田元堯回應道。
毛利綱廣鬆了口氣,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鬆懈。
可以想見,這又將是碌碌無為的一年。
「不過主公,」益田元堯突然又道,「最近明國卻有些奇怪的舉措。」
隨著德川幕府鎖國令的發布,非特許船隻不能出海,只允許中國、荷蘭、朝鮮在指定港口進行貿易。甚至於日本在海外的僑民都不被允許回國。所以日本人對於世界上的動向並不了解。
益田元堯作為長州藩的家老,當然不可能違背鎖國令擅自出海,但他作為益田元祥的長孫和接班人,主持藩內的內政、財稅,通過偶然的機會取得了一條走私途徑,乃是一些朝鮮人乘著夜晚。將大明的貨物以小船運到相島,然後從相島流入日本四島。
通過這些走私的明國貨,毛利家的財政有了一定改善,起碼不用像剛剛減封時候,為了還債不得不用領土去換取金銀。
「哦?明國平定內亂了麼?」毛利綱廣對大明的印象還停留在崇禎初年時候。那時候大明內亂初興,還沒有形成規模,誰都不相信大明會被一群流民推翻,所以傳到日本的消息都稱大明很快就能平定內亂。
「是的,主公。」益田元堯道:「明國非但平定了內亂。聽說他們的皇太子還派兵占領了朝鮮,現在整個朝鮮都幾乎是明國的官員在管理。」
日本人對外國的事並不上心,所以朝鮮人知道大明新皇登極,改元隆景,但日本這邊還是數年前聽聞。
「這與我毛利家有什麼關係?」毛利綱廣問道。
「主公,如果我們能夠繞過幕府,直接與朝鮮,乃至明國貿易。正是增強我家實力的大好機會。」益田元堯建言道。
「但如果被幕府知道……」毛利綱廣有些遲疑。
「是那些商人們違背的鎖國令,到時候只要將他們抓起來定罪就是了。」益田元堯絲毫不以為然。
這種事在日本戰國層出不窮。幕府也沒有能力深入調查。
毛利綱廣道:「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且委派你去負責這件事吧。」
「臣下必不辱命!」益田元堯匍匐在地,額頭輕觸榻榻米。
……
從萩城出海只一天的海程,就能到達一個名叫相島的小島。朝鮮來的走私者就是在這裡堆積貨物,防備幕府。原本這個貧瘠荒蕪的小島並不見人煙,如今卻已經形成了一個人煙稠密的市集。
益田就宣扯住自己的衣擺。以一個平庸武士的身手躍上了簡易的碼頭。他早就從手下口中得知這裡的繁榮,甚至有了藝妓的存在,但親眼所見還是被嚇了一跳。
這個市集都是低矮的和式木屋,店門口掛著漢字招牌。說是朝鮮人在此走私,但店家的對馬口音卻暴露了他們的身份——這些人應該也算是日本人。
「對馬藩的宗家在經營這裡?」益田就宣低聲詢問身邊的侍從武士。
對馬藩的宗家是日本戰國的不倒翁。在朝鮮與日本之間的兩面三刀,極盡欺瞞詐騙之能事。該國石高十萬石,其實以對馬島貧瘠的土地,就算加上飛地,也只不可能超過兩萬石。之所以這麼高,正是因為對馬島地處日本和朝鮮的海域中央,靠對朝貿易獲得了大量收入。
而且對馬島同時也對朝鮮李氏稱臣,是個蝙蝠一樣亦鳥亦獸的怪物。
「這位是毛利家的益田就宣先生麼?」一個操著島津口音的高大男子站在益田身前,足足高過這位家老兩個頭。
——島津家也在這裡?看來我們實在是太大意了。
益田就宣繼承了曾祖父的外交力,躬身行禮道:「不知道足下是島津家哪位賢才。」
「我不是島津家的人,」那高大男子略一欠身,「敝上想請先生過去一敘。」
「尊上是?」益田就宣疑惑問道。
「這邊請。」高大男子顯然沒有介紹一番的想法,只是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益田就宣身邊的侍衛正要直斥他無禮,卻驀然發現周圍似乎有些太過安靜。一些身穿漁民水手服飾的人聚攏過來,但身材都無一不是高大健碩,隱約能夠看到衣服下墳起的肌肉。
益田就宣心中暗道:這裡可是人家的地盤啊!不過既然他請我過去,應該沒有惡意。
「麻煩您前面引路。」益田就宣不能確定此人的身份,使用了敬語。
那高大男子面沉如水,帶著益田就宣朝島上的山林中走去。周圍的漁夫、水手緩緩圍成一個圈子,隨著益田就宣一行移動。
在相島的山林深處,幾乎不見人蹤,卻突兀地矗立著一棟兩層樓的明式小樓。益田就宣看著這小樓的材料,心中駭然:是什麼有這般魄力,在這等地方竟然也能蓋起這般雄偉的樓閣,莫非是遇到了海中的神仙?
如果讓益田就宣知道這小樓中的主人正拿著他家四代情報,恐怕會更加驚恐。
……
「他就是益田就宣,今年四十有三。其父益田元堯是毛利綱廣的家老,益田廣兼的遺腹子。曾祖是益田元祥,娶了吉川家的女兒,也是為益田家取得永代家老地位的能人。」魏雲舉起手中的炭筆素描,與站在院中等候召見的益田就宣做了做比較,果然十分相像。
「軍情司還是有點本事,祖宗三代都能查這麼清楚!」陳德也從二樓的玻璃往下望去,正巧益田就宣抬頭張望,兩人對視了一眼。
當然,這只是陳德的感覺。
對於益田就宣而言,明晃晃的玻璃映著日光,根本沒有看到裡面的人。
「請他進來吧。」魏雲道:「他對咱們爭取毛利家十分重要。」
陳德點了點頭。
益田就宣正在思索為何這裡的主人會認識自己,就見剛才引領他前來的男子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益田先生,請進。敝上在二樓恭候大駕,您的隨從可以在樓下奉茶。」
益田就宣深深一躬身,道:「那就叨擾了。」他放心大膽地獨自朝樓上走去,頗有些從容風度,反觀他的侍從卻都如臨大敵,各個將手按在刀柄上,對桌上放著的茶點不敢有絲毫動作。
陳德正對著的房門很快就被敲響了。
「將軍,毛利家家臣益田就宣求見。」門口的高大男子行了軍禮。
「讓他進來。」陳德點了點頭。
益田就宣聽不懂漢語,但看著那乾淨利落的奇怪禮儀,也知道這夥人不是等閒之輩,當然更不會是海中的神仙。
「那個……」益田就宣很快見到了陳德,被陳德一身山文鐵甲嚇了一跳。他認識這種盔甲,正是明國將軍的甲冑。
「你可以說日語。」魏雲坐在陳德下手,以平等的口吻用日語對益田說道:「這位是大明提督朝鮮總兵官陳將軍。」魏雲說著,為了防止翻譯上的誤解,遞上了寫著陳德官號將銜的宣紙。
益田就宣雖然聽不懂漢語,但能夠看懂漢字,何況此刻生死操於人手,當即匍匐在地,行了大禮。
「不必多禮,貴使請就坐。」魏雲替陳德說道。
益田就宣很不習慣地坐在了官帽椅上,雙腿垂懸,踩不到地板,頗有些不踏實的感覺。他同時也在思考,這個所謂的大明將軍到底是真是假,來這裡又是所為何事,對毛利家來說是福是禍……
「我朝很反對貴國的鎖國令,但德川氏目空一切,不將我朝國書放在眼中。」魏雲只學了一年的日語,而且還是從一個朝鮮人那裡學來的,此刻用起來卻自信非常,每當益田就宣面露疑惑神色,表示沒有聽懂時,魏雲都會回以一個「你日語真差」的不屑之情。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盟友。」魏雲道:「毛利家願意與大明親善否?」
益田就宣正在考慮託詞,只聽那大明軍官又道:「如果毛利家有結盟之意,我朝可以出售大筒給貴藩。」
益田聽了心跳加劇,顫聲問道:「是那種,一炮可以糜爛數里的大筒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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