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定下這樣的赦免條件,正是讓那些改造後還可使用的犯官耐下心培養後學。
人才的培養一者需要時間,二者需要大的基數。要想普及義務教育在這個時代是天方夜譚,只能通過配備大量高素質的老師來最大程度提高識字率。
然而要外聘教書先生,朝廷的資金投入就太大了。東宮雖然發了一筆財,但在登萊二府鋪開之後,花錢如流水,又都是關係到生死存亡的要害處,想省也省不出來,所以朱慈烺就將目光放在了「犯官」這一特殊群體上。
大明的知縣,除了極少數是舉人出身,其他都是兩榜進士。雖然這些外放的進士在考試成績上略遜翰林院的庶吉士,以及在六部觀政的同年,但也是千軍萬馬里挑出來的人傑,是全國讀書人中排名前三百五十名的學霸。
實際上崇禎年間許多名臣,科舉考試的成績也都不甚高。讓他們去給孩童啟蒙,絕對是物超所值。
怕就怕就是這些進士們眼高於頂,不能沉下心,更有甚者還會心存怨望,消極怠工。
那麼,想十年苦讀不白廢麼?想獲得特赦恢復官身麼?想不被人嘲笑蔑視麼?
好好教書吧!
只要栽培得桃李芬芳,自然可以戴罪立功。
說起來,這些犯官哪個是大奸大惡之徒?無非就是順從了官場風氣,被查出賬目有問題,或是其他一些小問題。這些罪過以洪武朝的標準那都是足夠剝皮殺頭流放三千里的重罪。如今皇太子以《大明律》定罪,又以仁厚量刑,已經是僥倖保了一條命。
論說起來,能直接派去村學教書的也已經算運氣了。
定罪更重一等的犯官得在縣衙擔任抄寫員的工作。三年內沒有記過處分方才能去教書。
再重一籌的則發配俘虜營,白天幹活,晚上教書。如此三年才能赦免回衙門抄寫,然後才是去教村、里的小學,獲得赦免的機會。
若不是碰上王翊這種有家學的學生,起碼得在基層教上五年書才能收穫果實。又因為東宮的免費教育只到十六歲,且有很多人考了丁、丙等文憑之後,能混個吃公糧的活計已經滿足了,所以要這赦免條件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輕鬆達成。
運氣不好的話,十個乙等文憑也得花個六七年才能湊出來。更何況這些人還得願意做教員。若是拿著文憑另謀高就。當老師的可就只能繼續熬下去了。從這點上來說。這些老師們非但得認真教學。還得從精神上影響這些孩子。
……
「留籍削爵,發配下去教書。」朱慈烺頓了頓:「身為宗室,竟然背棄國家。要罪加一等。他們的獲赦條件必須翻倍,否則不足以明國法家規。」
吳甡垂著眼睛,心中有些疑惑,卻又不敢往最為可能的方向去想。他見孫傳庭也沒有說話,知道有這種疑惑的人並不只有他一個。
這一切似乎都太過蹊蹺了。
順賊羅玉昆部在五日前攻打了兗州。
兗州守官毫無意外地做出了兩種選擇:南逃,投降。其中南逃的人約占十分之一,投降的占到了絕大多數。在這些投降的人中,包括兩個郡王在內的大量魯藩宗室。
在這種情形下,東宮發出了一道檄文,告知劉芳亮、張洪等順賊將領已經被俘。並開出招降條件,只要他將繳獲、俘虜盡數交公,就可以從寬發落。
如今已經是崇禎十七年了,神京陷落,李自成隱隱有真龍的意味……這種情形下,如果誰說一道檄文就能收編三千人的大股順賊,吳甡就敢把眼前這張黃花梨書案吃下去!
幸好他只是在心裡想了想,並沒有真跟人定下這樣的賭約。
因為羅玉昆真的投降了。
「黃金三萬兩;白銀一百四十八萬兩;綾羅綢緞及各色布料五萬匹;珊瑚二百二十株;東珠五十斛;琥珀、玉石、翡翠等十三庫;歷代名家字畫五千二百七十六卷、軸、冊;歷代金石古玩兩萬三千四百五十三件;米麵……騾馬……」
羅玉昆非但降了,還乖乖奉上了在兗州府所得的戰利品清單,其中主要是搶劫曲阜衍聖公府得來的巨資。
兗州尚存的財富大多集中在孔府。
從正德八年到嘉靖元年,整整十年的時間裡,山東在曲阜修建了一座不遜於省城的雄壯城牆。這座城牆高達三丈,周長十里。城外有一丈多深的護城河,開了五個城門,且都建有瓮城,就算是府城都未必有這樣的規制。
這座城牆修建的目的就是「移城衛廟」,保護曲阜城內的孔廟和孔府。
早在崇禎十五年山東鬧虜患的時候,位於兗州府城裡的魯王府被搶,魯王朱以派自盡,樂陵郡王朱以泛被殺,然而近在咫尺的曲阜卻沒有報災。
衍聖公孔胤植後來號稱孔家也蒙受災殃,但也只是外圍莊田和親族的損失。而如今,衍聖公府終於遭逢一場真正的大劫難:順賊羅玉昆部進攻曲阜,曲阜卻大開城門迎接「王師」。
如果孔胤植在河南這種三天兩頭變換陣營的地界呆過,一定會知道那裡的百姓只寫「恭迎王師」,絕對不寫清楚是哪家王師。正因為少了這層生活智慧,孔胤植白紙朱字地讓人供奉「大順國永昌皇帝龍位」,並且向羅玉昆獻馬獻銀,跪納印信,落得個鐵證十足。
這羅玉昆冒著觸怒天下讀書人的大忌諱,搶了整個兗州府,綁了孔子六十五代孫孔胤植,最後二話不說地投降。
世上竟會有這樣忠心耿耿、深明大義、體貼入微……的順賊?
這簡直比東宮侍衛營那些親兒子還要孝順啊!
吳甡眼皮直跳,再一次深深意識到這位皇太子與當今聖上的不同。相比之下,這位太子爺更像高皇帝的子孫:專斷,果決,陰狠,城府……同時又自信得有些跋扈!雖然誰都沒證據說羅玉昆早就暗通東宮,但就不能假模假樣打一場再招安麼?
「殿下,羅賊狡猾奸詐,作亂山東數月,當梟首!」孫傳庭起身道。
吳甡心中暗道:你這賣拙也太顯眼了些……
朱慈烺朝孫傳庭笑了笑,道:「這等旁枝末節之事且不去管他。」他又道:「孫督,吳先生,如今讓我頭痛的,是這位衍聖公啊!你們說,他原本就不是孔府的嫡脈,天啟元年讓他襲封,七年加太子太保,崇禎三年又晉太子太傅,入朝時班在大學士之上!我朱家對不起他麼?連李自成的臉都沒看到,就要恭迎了,真真讓人麼言語了。」
孫傳庭見太子完全不理會自己提供的台階,也有些意外。不過跟在這位千歲身邊,沒有意外才是真正的意外。明明年紀不大,卻又像是洞明了世事人心,偏偏還劍走偏鋒地走下來了!真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才智在天下人之上。
「羅玉昆與這人面獸心的衍聖公相比,又算得什麼?」朱慈烺道:「該如何處置這位聖裔,我還真是沒有主意。吳先生,你說呢?」
「殿下可以請聖旨,褫奪其爵,以近支有德行者襲之。」吳甡被點到名,不得不中規中矩道。
朱慈烺站起身,仰頭想了想,突兀道:「二位先生是在怨我。」
「臣豈敢!」吳甡和孫傳庭連忙起身,齊齊躬身,異口同聲道。
「羅玉昆是我的人,在西安時,我就布下了這枚棋子。」朱慈烺大大方方笑道:「當時只是怕機密走漏,所以對誰都沒提起過。如今羅部回歸建制,也就無須對二位先生隱瞞了。」
「殿下,世人並非愚昧可欺啊。」吳甡忍不住嘆道。他被朱慈烺親自從牢獄中接出來,對於這位太子有極大的好感,更希望能夠輔佐太子中興大明,成就重臣名相之節。這句忠言,可謂發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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