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二五六 戍兵騎馬出蕭牆(七)

    「俺實在走不動,少爺,您走吧,俺在這兒歇歇,歇會就追上您了。」 年邁的老人捂著肚子,緩緩蹲下。

    被稱作少爺的年輕人回過頭,也是餓得雙眼冒星。他道:「成叔,再忍忍,再前頭就是肥城了,再往東就是泰安。聽說皇太子就在泰安。」說話間,他也是氣喘連連,中氣早就耗盡了,恨不得腰間的麻繩能夠把腰勒得和手臂一樣粗細。

    那成叔整個人都蜷曲起來,只是喘氣,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一老一少僵在原地,突然見草叢晃動,兩人登時警覺起來。

    一個碩大的腦袋分開草叢,雙眼通紅地望著這一老一少。

    這是個皮膚焦黑的男人,他很快就從草叢鑽了出來,軀幹和四肢格外細弱。他手裡緊緊握著犁頭上的鐵片,已經生滿了黃色的鏽斑。從他躬身前刺的姿態上看,這應該是他的武器。

    男人看了一眼滿臉污垢的少年,再次將目光投到蹲在地上那老人身上,顫步逼近,口中喃喃道:「老兄,你不中了,俺還中,求你救俺一命。」

    成叔被嚇了一跳,顫顫巍巍要站起來。剛起身一半,卻腿上一虛,整個人都摔倒在地。

    那男人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撲倒在成叔身上,揮動著手裡的鐵片就往成叔大腿上割去。

    「別割俺!俺還中!」成叔壓榨出最後一絲力氣,大聲喊道。

    「你不中了!救救俺,救救俺吧!」那人說著,嘴裡已經流出了口水,拼命吞咽著。

    年輕人被嚇了一跳,腦袋總算反應過來,踉蹌著衝上去。一腳踢在那男子肩頭。

    那男子看著全身只剩下骨頭了,力氣卻還不小,竟然死死扒在成叔身上。滿嘴的垂涎流得到處都是。他眼看對方有人幫忙,不管不顧地張開嘴。朝成叔腿上咬去。

    成叔眼看著那人就要生吃自己,心中驚懼,卻是叫喊的力氣都沒有,想蹬開那人更是妄想。

    「去死!」年輕人終於鼓足了全身力氣,彎腰抱起一坨土坷垃重重那人頭上砸去。

    土坷垃不知多久沒有吃過水,沒砸死那人,自己卻散成了塵土。

    那人被滿頭滿臉的土灰嗆得連連咳嗽。嘴裡猶自道:「俺吃過觀音土,比這好吃,比這好吃……」

    「吃了觀音土,三天見閻王。你安心去吧,別禍害俺們了。」年輕人幾乎站不起來了,在地上爬著去推成叔身上的吃人怪。

    那人臉上土灰,張口就朝那少爺咬去。

    年輕人只覺得手臂一緊,像是被人牢牢抓住了一般。用盡全身的力氣拼命揮舞,口中叫道:「要死要死要死……疼疼疼……」他眼前發黑,仿佛看到了無數的妖魔鬼怪朝自己撲來。

    終於,年輕人耗盡了全身力氣,仰天倒在地上。眼前又恢復了光明,藍天上朵朵白雲,如同上好的棉絮。他沒有力氣掙扎了,放任那個妖人撕咬著自己的小臂。

    又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仍沒覺得小臂上傳來痛楚。他用剛剛恢復的那丁點力氣,輕輕動了動胳膊,那人的頭一歪,冰涼的垂涎落在年輕人的皮膚上。

    他死了。

    年輕人鬆了口氣,從喉嚨里發出咕咕笑聲。他努力扭過頭,望向成叔,看到成叔的胸膛還在起伏。

    兩人之間只有一掌距離,卻仿佛天際。

    ……

    「……拍醒,看看還能說話不。」

    劇烈的晃動和遙遠的聲音驚醒了躺在地上的年輕人。

    一記耳光從天而降,差點將他又打暈過去。

    年輕人從喉嚨里發出一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奇怪音節,只覺得胸腔和腹腔如同火燒一樣痛苦。

    「給他水。」一個女人說到。

    一條細細的水柱落在年輕人的嘴唇上。

    年輕人有了些許力氣,張開嘴,生怕漏掉一滴。


    「喂,那隊人馬走了多久?」那個女人問道。

    年輕人勉力睜開眼睛,在陽光下看到那一個身穿紅衣,騎在花馬上的女子。太陽射在她背後,就像是給她套上了一件金光閃閃的盔甲。

    「俺餓……」年輕人虛弱道:「求你,給口吃的吧。」

    那女人胯下的花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給他口粥。」女人終於開口道。

    年輕人掙扎著半坐起來,看到了從小照顧自己的成叔。

    成叔裸露在外的皮膚出現了**的綠斑,臉上是濃濃的鐵青色,扭曲猙獰,再不是往日熟悉的容顏。

    他別過頭去,接過一個男人遞來的土陶片,裡面盛著淺淺的爛糊,散發出一股酸酸的味道。

    年輕人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力氣,一把奪過陶片便往嘴裡送,咕嘟咕嘟吞入腹中,只覺得一股涼意從喉間落入胃囊,身上的虛火盡數撲滅。他又伸出舌頭,在那土陶片上舔了又舔,直舔得乾乾淨淨方才意猶未盡地放下陶片,仰頭問道:「還有麼?」

    「那隊人馬走了多久?」那女子沒有答他,只是反問一句。

    年輕人搖晃著站了起來,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放眼再看,恍如隔世。原本空曠無人的野地里,四處散落了各種姿態的屍體。

    ——在我昏死過去的時候,這裡好像發生了不少事啊。

    年輕人微微搖頭:「俺不知道……不知道昏了多久……」

    那女人倒不是很失望。她並不介意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死過多少人。她只是無意間瞥到一個將死未死的可憐人,從心底里想救他一命而已。然而在這個人吃人的世上,你只要有一丁點善心,就會被無數餓鬼撲上來嚼得連骨頭渣都不剩。只有把自己打得如同鐵鑄一般,才能活下去。

    才能帶著能活下去的人,活下去。

    「咱們走!」那女子別過馬頭,對著身後一群衣衫襤褸的隨從喝道。

    年輕人站在原地,定定看著這隊十來匹馬,百來號流民的隊伍,又見旗幟上白底黑字寫著「紅」,連忙追了上去:「大王,您就是紅娘子?留下俺吧!俺識字!俺只要一口飯吃,日後百倍還您!」

    紅娘子沒有勒馬,頭也不回,只是大聲道:「跟得上就能活。」

    年輕人深吸一口氣,將腰間的麻繩勒得更緊了些,努力分開灌鉛了似的雙腿,追著隊伍,生怕被留在這個只有屍體和活屍的荒野之中。

    ……

    黃德素穿戴著新發的七品官服,頭頂烏紗,腳踏官靴,坐在上座,輕拍著桌案。

    皇太子下令改德州衛為散州,隸屬於濟南府,黃德素也因「戴罪立功令」成為了這個隨時可能被拋棄的散州知州。

    在黃德素對面坐著的,是他的同年方大猷。雖然兩人只在瓊林宴上有過一次短暫的交流,但是同年就是官場上的兄弟,這層關係瞬間就將兩人緊緊相連,完全無所謂黃德素是大明的知州,而這位方大猷卻是滿清的招降使。

    這位方大猷尤善書法,一紙拜帖寫得龍飛鳳舞,更是自信增色不少。

    見黃德素猶豫,方大猷好聲勸道:「從安兄,當此時候,只有決斷,焉能猶豫不決?」

    「允升公,」黃德素恭敬稱呼方大猷的別號,道,「這東兵真是來幫大明滅賊的?」

    「那是自然!」方大猷說得斬釘截鐵,道:「九王已經布告天下,東兵此來只是為了皇明剿滅闖逆,不動民間分毫。山東歸順東廷,也只是一時之計,日後聖天子還朝,仍舊是我大明的地方。」

    「如此說來,其實也就沒有降不降的事了。」黃德素緩緩道:「既然東廷有如此忠義之心,我德州上下,自然遵從號令,為剿滅逆闖竭心盡力。」

    方大猷出發之前就知道,清酋所謂的「掃平逆闖,歸迎帝室」原本就是騙騙小兒的,壓根經不起推敲。

    不過嘛……

    「從安兄,」方大猷臉色一變,「怕就怕到時候東兵一來,分不清忠臣逆賊,玉石俱滅,豈不冤哉?」

    在絕對的力量之下,哪怕是更低劣的藉口,也由不得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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